第 1 章(1 / 2)

景耀十五年。

九月裡,雲州風沙就開始浸著寒風了。折夕嵐背著一把牛角弓從城郊莊子外出發,冒著風沙爬過一個又一個黃土坡,終於到了雲州府城門口。

她風塵仆仆,身上赤紅色外衫還打著補丁,腳下的長靴應該是剛踩過泥坑,濕了一片,泥附在上麵,走一步甩一點,看起來有些狼狽,不過臉色卻淡得很,目光淺淺的,神情很平和。

排著隊進城,過城門洞的時候一陣風吹過,她打了個寒顫,趕緊攏了攏衣裳。

熟門熟路走到官衙,門口的衙役認得她,笑著讓她進去。她一路往裡麵走,沒去前堂,那是大人們做正事的地方,她去的是後院,這裡有一間小小的廂房,可以坐著等人。

她等她爹。

她爹折鬆年是雲州府衙裡麵的州判,從七品。官不是很大,卻忙得很,一般不來找他,他應當也快忘記自己有個家了。

按照以往的經驗,一般是要等上好一會的,折夕嵐便掏出史書來看。

靜靜的一邊看書一邊等,大概半個時辰,門口有了匆忙的腳步聲,她站起來,果然就見她爹進了門。

“嵐嵐。”

折鬆年愧疚,“等很久了吧?”

他囁喏的解釋了一句,“剛剛衙門有事,你知道,大旱三月,事情太多……”

他也已經三個月沒有歸家了。

折夕嵐點點頭,“我知道。”

沒有埋怨,沒有吵鬨,隻是靜靜的看過去,“阿爹,你叫我來做什麼?”

折鬆年乾巴巴的道:“阿爹升官了。”

折夕嵐:“恭喜。”

她太過於平靜,折鬆年反而在她麵前更加抬不起頭來。他知道,閨女並不喜歡他。

不喜歡他,也是他活該,常年在衙門做事不歸家,父女不親近是應當的。但是看見她這副樣子,還是會有些心酸。

他小聲的說,“我升了青州通判。”

折夕嵐:“這是正六品,恭喜。”

折鬆年在官場的時候算不得木訥,但是在小女兒麵前,他總是不知道說什麼。

就像現在,屋子裡麵又靜了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這才道:“三月前其實就有升青州通判的消息。不過青州比雲州更加苦寒,我不願你們跟著去吃苦,當時就寫信給了你京都的表姨母,托付她照顧你和你弟弟,再給你……給你找一門好婚事。”

“昨日她回信說儘管去,定然會照顧好你們,也會給你找一個好婆家。”

說完了,怕女兒誤會,又趕忙解釋,“升官的事情沒定下來,又不知道你表姨母什麼意思,我就沒跟你說。如今她的回信來了,我也鬆口氣,嵐嵐,你,你什麼意思?”

折夕嵐這才有了些許的意外。她皺眉,“去京都?表姨母?”

折鬆年小心翼翼的看著她臉色,“是。”

“你母親的三表姐嫁給了京都南陵侯府的五老爺,你記得嗎?”

折夕嵐自然知曉。每年家裡都會跟那邊走年禮。她家窮,送去的東西不多,但是對方每每還回來的卻是滿滿一車。

阿娘去世之後,送來的東西就更多了,大多是給她的衣裳和胭脂水粉及頭麵,大大小小的東西考慮周全,都是她出去見人用得上的,可見是個好人。

不過畢竟沒見過,這位表姨母的性情也比較冷,不經常寫信走動,隻送東西過來,寥寥幾句話裡,算不得親熱,自然也算不得熟人,如此投靠上門,其實算不得穩妥。

折鬆年見她依舊眉頭緊皺,慌忙道:“你不是一直覺得雲州苦寒,想嫁去繁華一點的地方麼?我,我就想著,送你去京都,那裡沒有敵寇和戰亂,我也安心。再者,你阿娘常說,你表姨母麵冷心熱,心腸最是好的,這些年,她一直對你多有關照,至親的姨母,我想著,你跟著她,總比跟著我受苦好……”

說到後麵,竟然帶著一絲哽咽了。

折夕嵐眉頭本是緊蹙,臉色存慮,聽見這句話,神情瞬間又淡起來。她頷首,“沒錯,我確實不想過苦日子。”

“既然阿爹已經寫信跟表姨母說好了,那我便帶著弟弟去享福。”

“多謝阿爹。”

折鬆年滿肚子話又因為她這兩個“享福”“多謝”的詞爛在了肚子裡。他都不敢去看她,父女兩個靜默半響,他緩了緩哽咽之聲,這才掏出銀子,“這是我這個月的俸祿,本有五兩七錢,但……”

但同僚的兒子患了腦疾,他便借出了二兩銀子。

折夕嵐一點也沒有意外。

她爹是個好官,山塌了,他在最前麵帶著人搬石塊,同僚的兒女要治病,他發了俸祿銀子就借人。

天寒地凍,他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一心一意走訪雲州各縣,查缺補漏,三過家門而不入。

酷暑炎炎,他冒著大太陽和風沙去莊稼地裡鼓勵農桑,不眠不休的看農書,自掏腰包買農具,一家一戶的送。

他委實是個好官。

但是好官也作孽的。

他的好給了百姓,他的孽給了家裡。外麵的人越是好,她家就越是窮。

六年前,雲州天旱,他爹沒日沒夜的賑災,也是這般三月不曾歸家。姐姐得了急病,送去醫館的時候沒有銀子,大夫不肯賒賬,就那麼一會功夫,姐姐就沒了。

她娘受不了這份磨難,沒多久也去了。

她爹就生了她和姐姐兩個女兒。本是一家四口,去了兩個,剩下的一個經常不著家,隻請了熟悉的徐婆婆來照顧她,家裡冷冷清清。

後來經常幫著她家做事的鄰居一家得瘟疫死了,留下一個三歲的小兒,她爹又把鄰家小兒抱了回來當兒子養。

折夕嵐這兩三年一直帶著弟弟住在雲州城郊的小莊子裡,吃得少,用得少,用錢更少。

折鬆年一月五兩七錢俸祿,借出去二兩,還剩下三兩七錢,這能讓她和弟弟用上很長一段時間。

三兩七錢銀子全部被折鬆年放在了折夕嵐的手裡。她沒有問他怎麼不給自己留點,都給了她,他自己吃什麼等話,而是收了銀子,隻問:“我如何去京都?”

折鬆年連忙道:“陛下今年臘月大壽,雲王家的世子爺要進京給陛下獻壽禮敬孝,你便跟著一起去。”

折夕嵐點頭。她爹是雲王的人,雲王世子她是認識的。有熟人帶著,又是皇親國戚,想來一路上不會有事。

她又問:“什麼時候走?”

折鬆年心虛低頭:“大概七日後。”

他囁喏解釋:“是走得比較急,但跟著雲王世子走,一路上沒有危險,我就安心些。其他一應事物,我已經跟雲王爺說好了,你隻跟著去就好。”

想了想又忐忑問,“七日後是從雲州城出發,你這幾日,便帶著你弟弟回雲州城裡住?”

折夕嵐就點頭:“好。那我現在回去,還得收拾東西。”

折鬆年眼巴巴的看了她一眼,本想再叮囑些什麼,卻見她神情鎮定,即使突然聽了這麼個消息,但不驚不慌,在接受之後立刻有了萬事皆能應變的模樣,根本不需人去叮囑,便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就這麼一遲疑,她已經走了。

他就繼續眼巴巴看著,也不敢喊她停下,隻等她背著弓箭的身影出門,拐彎,沒了蹤影,這才長長的歎氣一聲。

……

折夕嵐冒著風沙又回了城郊的莊子裡。從雲州城裡到城郊,不過一個時辰的路程,但她全身都積了泥沙,一進門,徐婆婆就叫喊起來:“快換件衣裳——怎麼又穿那件破衣裳!”

折夕嵐:“今日風沙大,臟了也不可惜。”

她家弟弟折伯蒼咚咚咚跑過來,手裡還拿著鍋勺,歡喜的問:“阿姐,你給我買糖人了麼?”

折夕嵐放下牛角弓,把糖人給他,“吃吧。”

折伯蒼高興得蹦躂了一下。他今年六歲了,卻依舊很喜歡吃糖。隻不過糖人貴,兩三月能吃一回便足夠讓他歡喜的。

折夕嵐散了頭發,將頭垂下,雙手在頭發上拍,泥沙慢慢的掉下來。

她一邊拍泥沙一邊道:“你跟徐婆婆說,讓她替我們去收拾東西,咱們要去京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