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十五年,臘月初十。
晴空當照。
宴鶴臨緩緩的爬上明覺寺。英國公老夫人本是笑著一塊跟他一塊爬的,她一邊走一邊說這一兩年來宴鶴臨不知道的趣事,結果說著說著,驀的停下來。
那個早年健步如飛的孫兒,已經氣喘籲籲的落在了她的後頭。見她轉身看過去,他仰起頭,朝著她露出一抹笑。
“祖母,孫兒歇歇。”
英國公老夫人的眼淚便再忍不住,奪眶而出,她趕緊假裝進了塵土,擦了擦眼淚,笑著道:“今兒風可真大。”
宴鶴臨便也不敢歇了,又咬著牙往前走了幾步,寬慰道:“祖母,身子慢慢養就好,切不可如此傷懷。”
英國公老夫人拍拍他的手,“祖母沒哭,就是風太大。”
宴鶴臨笑起來,扶著她慢慢走進明覺寺。後頭的丫鬟小廝們上前,給主子們換了件更加厚實的披風。
主持早就等在門口了,見了宴鶴臨和老夫人來,立即行了一個大禮。
宴鶴臨扶起他,“主持不必如此。”
主持卻道:“將軍當得起。”
老夫人覺得外頭風大,怕宴鶴臨冷,便道:“先進殿給菩薩上香吧。”
主持就帶著兩人往裡頭走,裡頭有百來個和尚,穿得莊重,齊齊為他念經。
宴鶴臨先去的是天德殿。那裡供奉著他兩盞長明燈。按照規矩,他要親自將這兩盞燈熄滅才行。
千古之事,無奇不有。像他這般死而複生的也有,佛門早有先例。
主持道:“燈明的是輪回之路,燈滅的也是輪回之路。人活著,便不用輪回。”
宴鶴臨點點頭,接過主持遞過來的金碾,慢慢的在第一盞長明燈上輕輕按下去,燈芯的燭火熄滅。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第二盞上麵。
這是他家姑娘給他點的。
她極為窮,還有些摳,但還是為他買了琉璃盞。
他失蹤那年,正是戰亂之際。她應當是沒有攢下銀子的。所以這琉璃盞啊,應當是她繡了無數個荷包賣出去才能買下來,才能供奉在寺廟裡。
他的手輕輕顫了顫,繼續抬起金碾放在了它的燈芯上,然後按下去。
燃燒著的火苗滅了,化成了一縷煙。
所有人都歡喜起來,主持上來恭喜他康健平安,小沙彌給他送上了一顆消災果,“吃了就能消除所有的災難哦。”
還有專門的和尚開始念平安經——這當是祖母特意為他安排的,她不再期待他建功立業,而是活著。
宴鶴臨歎息一聲。
英國公老夫人正歡喜,在心裡祈求佛祖讓孫兒長命百歲,誰知聽見了他這一句歎息。
她問,“怎麼了?”
宴鶴臨便笑著道:“無事——隻是,隻是您說,都點了燈,供奉了香油錢,廟裡的和尚怎麼就不給點燈呢?”
還要人打上門去才把燈點上,多缺德啊。
那是她日夜不停繡荷包賣錢攢的銀子,貪了她的銀錢,她該多憤怒。
他心裡有口氣喘不上去,慢吞吞的靠著天德殿裡的柱子坐下,坐在大廟裡麵,想著那座破破爛爛的小廟。
他不用問,不用猜,也能知道他被她供奉在哪裡。
雲州風沙大,又窮,沒有什麼錦繡的高山,廟宇自然也不輝煌。他跟著她去過那座廟一趟。
第一仗回來的時候,死了不少人。她當日正好提著籃子去祭祀阿娘和阿姐,他瞧見了,便也跟著去。
她說,“將軍,這廟裡的和尚們貪銀錢,竟然賣琉璃盞。我阿姐說了——人一死,點什麼不都一樣。他們就是騙錢呢。”
“那你點的是什麼盞?”
“琉璃盞。”
她頓了頓,歎氣,“沒辦法,我沒死過,阿姐也沒托夢告訴我地府裡到底認不認琉璃盞,我隻能選擇信了。”
這是一個樂天,率真,踏踏實實努力活的姑娘。
她沒良心,又全是良心。
她也為他點了買了琉璃盞,選擇相信和尚的謊言。
宴鶴臨從懷裡掏出一顆藥吃下去,在祖母擔心的目光裡笑了笑,“就是——就是氣血不足吧?我出去透透氣。”
英國公老夫人強忍著不哭,哎了一聲,而後帶著他去齋舍,“你好好休息,即便今日不回去也沒關係,隻要你沒事。”
宴鶴臨愧疚,“祖母,讓您擔心了。”
英國公老夫人搖搖頭,“你出生的時候,你阿爹總想給你叫天麟,我說這名字好聽是好聽,可太重了,壓不住。”
“還是叫鶴臨好,鶴臨,鶴齡,要是你有鶴一般的年齡便好了,鶴長壽嘛。”
“隻要你長命百歲,其他的都不重要。”
宴鶴臨輕輕點頭,“祖母,我會長命百歲的。”
英國公老夫人擦擦淚,“你好好歇息,我去大殿裡麵再燒幾炷香。”
等她走了,宴鶴臨壓抑的咳嗽聲終於咳了出來。盛長翼便從後牆邊出來,進了門,先在門口暖和了一些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