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一點一點摸著墳墓上的字,對他說,“隨大人,我阿姐叫朝煙——你知道那句詩嗎?”
隨遊隼站在她的身邊,“什麼詩?”
她仰頭,笑著道:“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
所以姐姐叫朝煙,她叫夕嵐。
朝煙和夕嵐,早和晚。
她說,“清晨之光已然逝去,我要讓黃昏的晚霞多留一會,這樣才對得起她的消逝。”
多留一會麼……所以她那麼努力的活著。
但是他已經不願意活了。
他活著——作為父親和姨母的兒子,他活著,怎麼對得起勞心勞力對他的母親,怎麼對得起小妹。
隨遊隼低頭,看著鮮血奔騰而出,露出一絲暢快的笑意。
他們藏著掖著的真相,他們苟且偷換的子嗣,他們編造了二十多年的謊言,也該要慢慢的露出來了。
露出來給大家看看,隨家的骨子裡麵多麼肮臟。
……
折夕嵐絲毫不知曉這些事情。她還在想著康定長公主的話。於是一回家沒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五夫人的屋子。
班明蕊和班鳴善都在。伯蒼已經從嚴家回來了,但在廚房炒瓜子,她剛剛跟班鳴善見過禮,還沒坐下,便見他端著瓜子進來了。
班鳴善長得……確實算不得普通,甚至能稱得上醜,跟五老爺倒是很像,但一身的詩書氣息確實讓他醜中又帶著些風骨。
但折夕嵐許是對他有了偏見,那一絲風骨被她忽視過去,隻靜靜的坐著不說話,並不與他熱絡。
班明蕊就如同是找到了同盟一般,開始笑起來,故意湊過去跟她說話,就是不看班鳴善。
班鳴善摸摸鼻子,也沒有生氣,覺得兩個妹妹愛護母親,也是應該。隻是身為女子,這般卻是失了風度。
他歎氣一聲,跟母親道:“我還要回去讀書,母親,明日上午我也要出門去詩社,怕是午間不回來吃飯,要晚上才能回家。”
五夫人笑著道:“你一年隻回一次京都,既然回來了,便要跟京都的朋友們好好聚聚,晚上不回來吃也行。”
班鳴善聽見這話沒有多想,站起來道:“多謝母親——明日應當要去街上,母親,明蕊,表妹,伯蒼,你們需要要帶些什麼麼?”
五夫人依舊笑著,“不用,我們常年在京都,哪裡就需要你帶東西回來了。”
班明蕊扭開臉,並不說話,伯蒼看折夕嵐,折夕嵐也笑道:“我雖然剛來京都,但卻什麼都不缺,不用麻煩表兄了。”
班鳴善就有些啼笑皆非。兩個妹妹都合起夥來孤立他,真是孩子把戲,孩子氣性。
他笑著搖搖頭,走出門,卻沒走幾步,就聽見母親傳來一陣歡笑聲,應當是誰說了一個笑話,惹得母親笑了。
他便有些恍然,突然想起了最開始回來的那幾年。
那幾年裡,他要出門,母親總攔著他,道:“你的朋友們一年沒見你,阿娘也一年沒見你了啊。”
“你多陪陪阿娘不好麼?鳴善啊,阿娘可想你了。”
他便會留在家裡陪著母親。她帶著他包餃子,在裡麵放花生,銅錢……
但是最近幾年回來,他再要出去,母親已經不會這般了。她會笑著道:“你去吧。”
今年亦是如此。他的心裡就湧入了一股失落。
他轉身,快走幾步進了屋子,屋裡一大三小看向他,俱都驚訝。
母親對他道:“鳴善,怎麼了?可是落下什麼東西了?”
班鳴善臉開始脹紅,而後越來越紅,“我,我沒有落下什麼東西。”
他結巴開口,“我隻是,隻是想說,要不,我明天不出去了,跟母親一起包餃子吧。”
五夫人卻平和的笑道:“今年確實還沒有包餃子,但也不急,馬上年節了,我後日要帶著嵐嵐去明覺寺祭拜你表姨母和朝煙表妹,因空了一日出去,所以明日要將家裡的活計都做完,可沒有時間陪你包餃子。”
她道:“你出去好好玩吧,難得回來一趟。”
班鳴善失魂落魄的走了。明明母親沒有說什麼,依舊笑著,他卻還是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母親……什麼時候變成這般了。跟他不再親近。
——這個問題讓五夫人自己來回答,其實也記不清了。此時此刻,她也沒有想這個問題。
她隻好奇的問折夕嵐,“你說真的?康定長公主問你有什麼煩心事,你就說你想讓我和離?”
折夕嵐點頭,“是啊。”
五夫人就再次大笑起來,“嵐嵐,你可真是……可真是逗人。”
如此好的機會,說她和離的事情。
但是笑完,她的臉色慢慢平緩下來,又問,“長公主真說讓我去給她打理嫁妝?”
折夕嵐頷首:“但原話是:若是你姨母有本事。”
五夫人就道,“之前我家也是有鋪麵的,不然怎麼供得起我讀書寫字。我還幫著打理家裡的賬本呢。”
“你阿娘之前還向我家借錢,我爹摳得很,不肯借,說是借與你家,就跟白給一般,我看不下去,做了假賬,偷偷將銀子塞給你阿娘了。”
折夕嵐好奇的問,“姨母,你願意去嗎?”
五夫人便肅穆,絲毫不猶豫道:“我自然是願意的。”
她站起來,看著不遠處的廂房道:“到了我這個年歲,嫁了女兒,我還有什麼可擔憂的。”
“我不願意和離,便是因為待在南陵侯府更好,不然我一人去哪裡?我哪裡也不能去。上回說與你們的好處是真的,但是壞處也是真的。”
“明蕊嫁出去後,我使了計不讓你姨父帶著柳氏回來,我便要在這個宅子裡一個人呆到老。”
折夕嵐聽著她冷靜的道:“我固然不怕,但有時候也難免不甘。”
“長公主提出來的,便是我所有不甘的解決辦法。”
“我不管你阿兄的事情,我也管不著。但我憂心你阿姐,她嫁去平州,可會受人欺負,雖然父兄都在那裡,可她性子這般嫉惡如仇,如今跟父親和兄長都不對付,以後在夫家遇見難處了,又該怎麼辦?”
“她這個犟性子,必然是不會去找阿爹和阿兄的,那就隻能一個人扛,我在京都到底鞭長莫及,她就是得個急病,我也不能趕過去。”
班明蕊哭出聲,垂頭道:“都是我不好,讓阿娘擔心了。”
五夫人搖搖頭,“天下並非所有的母親都有慈母心腸,但隻要是慈母,便都會這般掛念子女。”
她道:“可若是長公主能讓你夫婿來京都,讓咱們住在一個宅子裡,你沒有婆母壓著——長公主必然是知曉我受了婆母這麼多年氣,所以才特意提了這麼一句。”
她悵然道:“我吃過一次的苦,是再不願意你吃的。”
“這是她提的報酬,又再許我好處,讓我有身份地位。你知曉幫她打理嫁妝鋪子,是何身份麼?”
折夕嵐搖搖頭,她對這些一概不知。班明蕊倒是知曉,“是長史!”
一般公主府裡是沒有長史的,但是康定長公主特殊,她是先帝唯一的女兒,是陛下唯一的妹妹,雖然不是親妹妹,卻是做親妹妹養的。
所以一直受到恩寵,先帝親賜長史,位同皇子,皇帝也沒有撤其恩典,反而再次賞下封地,位同諸王。
還不用去封地。
且長公主此人,雖然做事放浪不羈,但是為人極重承諾,在京都二十年,五夫人還是相信康定長公主的。
她說,“和離,不和離,並不是一個問題。問題是,和離我擁有什麼,不和離,我又擁有什麼。”
“你們也要記住我今日的話,以自身為重,至於其他的,隨緣吧。”
班明蕊就傻了。她覺得母親像是一個戰士,已經上戰場殺敵歸來了,而自己卻還在糾結今日的飯食裡麵有蔥。
她不喜歡蔥,就不吃,便覺得整碗飯都不好吃。
倒是折夕嵐明白過來了,興奮道:“姨母,那你是要和離麼?”
五夫人卻道:“不急——即便長公主給的全是中我心意的,但是謀事在人,不可輕易而為。”
她道:“等過了年,你帶我去見長公主,我要跟她談一次才知曉。”
折夕嵐其實還是有些不懂其中的道理,但是姨母明白就好,她歡喜點頭,“好啊。”
然後道:“長公主可信不可信我不知道,但是世子爺是可信的,等我再碰見他,我也問問他。”
五夫人就看著她眼神閃了閃,卻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