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8.10二更(2 / 2)

往常時候,因為萬年縣令的關係,祥雲樓向來一家獨大,其餘酒樓食肆根本沒有機會。今年卻不同,祥雲樓換了東家,對方早就放出話主動退出今年的角逐,其餘食肆皆可公平競爭。

“可我沒開食肆啊,隻是一個小小的燒烤攤而已。”楚溪客弱弱地說。

“隻要味道好,不拘大酒樓還是小攤位,去年通濟坊就是一個小小的點心鋪子入選了呢!”

“再說了,楚小哥現下可不是‘小小的燒烤攤’了,如今咱們這‘平康坊美食街’可是遠近聞名的,聽說長安縣令都想把咱們挖過去呢!“

“合該讓他們看看,小攤位也能入選孟夏宴。”

“參選!必須參選!咱們整條街的攤位唯楚小哥馬首是瞻!”

大夥興致高昂,一臉期待地看著楚溪客。

實際上,放在一個月前他們絕不會如此積極,是因為楚溪客吸引來了進奏院、宰相府這樣的貴客,也是因為楚溪客“平康坊美食街”才漸漸揚名,是楚溪客給了他們這樣的底氣。

若是楚溪客自己,向來對這種帶有競爭意味的活動不感興趣,但是,麵對一道道懇切的目光,拒絕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我、我考慮一下。”

“那就看楚兄弟的了!”

“缺人缺東西直接說!”

“咱們都是你的後盾哈!”

楚溪客笑笑,真的打算好好考慮了。

快要收攤的時候,鐘離東曦照例駕著牛車來接他。楚溪客和往常一樣給他帶了兩串大麵筋。

鐘離東曦姿勢從容地啃麵筋,楚溪客抱著桑桑碎碎念。

“我心裡一點底兒都沒有啊,況且人手也不夠,原本我還想把涼皮攤和燒烤攤分開來著,這樣一來,可能要推到孟夏宴之後了。”

鐘離東曦放下麵筋,認真跟楚溪客說話:“倘若缺人手的話,我這邊倒是有一個人選。”

“誰?”

“雲飛的母親,雲娘子。”

之所以推薦雲娘子,是因為鐘離東曦知道,雲娘子絕對不會背叛楚溪客。

實際上,最初雲飛受祥雲樓掌櫃的指使接近楚溪客的時候,鐘離東曦就讓雲浮去查了,當時隻查到雲娘子曾為樂籍,是犯官之女,並沒有查到她的真實身世。

是雲娘子主動暴露的。

今天早上,她從薔薇小院離開後不久,又喬裝打扮回了城北,沒有來平康坊,而是去了東市的黑店。

雲娘子進店之後沒買東西,也沒賣東西,而是存了一枚家族印信。店中有鐘離東曦安排特意安排的前朝之人,一眼就認出那是縉雲氏的徽章。

縉雲氏,相傳為炎帝後人,自從祖上有一位家主被掌權者厭棄之後,後人便流散各地,有的隱去姓氏,有的改姓“雲”,隻有人數不多的嫡係一支保留縉雲氏的族徽傳承下來。

縉雲氏精通醫術,有時作為赤腳醫生行走四方,懸壺濟世,也有的會進入朝堂,為掌權者效忠。族長向來不論男女,有才能者居之,雲娘子的母親便是上一任族長。

說起來那也是一位奇女子,她偽裝成男子參加禦醫署的考核,以頭名錄取,一路做到醫正之位。不料一次為了救人,意外暴露了女兒身,按律應該處死,是楚溪客的母親鹿攸寧救了她。

那時候,鹿攸寧還不是皇後,隻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娘子,就引經據典駁倒了一眾言官,縉雲氏因此才保下性命。

不過,縉雲氏從此被革去官職,嫁給了她救的那個人,也就是雲娘子的父親。鹿攸寧親自送嫁,並承諾縉雲氏,有朝一日定會允許女子為官。

直到十年之後,先帝登基,鹿攸寧成為皇後,才重新召縉雲氏入宮,成為她的專屬醫官。

鹿攸寧不僅救過縉雲氏的命,還救過雲娘子的命。倘若不是鹿攸寧,雲娘子在九歲那年第一次進宮時就被一個猥瑣的老內監給糟蹋了。

正是因為有著這樣的大恩,今上謀朝篡位之後,縉雲氏哪怕拚著性命也要為鹿攸寧報仇。

“她、她是如何報仇的?”楚溪客努力壓製住哽咽的嗓音,不讓鐘離東曦看出異樣。

鐘離東曦眼底閃過一絲心疼,卻要裝作毫無所覺的樣子,隻當成旁人的故事講述:“縉雲氏給新帝的補藥裡下了毒。”

“可是她沒有成功。”楚溪客顫聲道。

鐘離東曦嘴角溢出一絲笑意:“不,她成功了,她在臨刑前咒罵新帝‘斷子絕孫’——旁人隻以為她在泄憤,後來才發現,自十四年前五公主出生後,今上再也沒有子嗣出生。”

楚溪客突然明白了。

這件事薑紓跟他說過,為什麼明明新帝不得人心,卻還是坐上了那個位置,鹿攸寧的外祖楚家沒有反,賀蘭康也接受了,甚至大半前朝舊臣都繼續在朝為官。

除了新帝手中握有禁軍、十六衛以及勾結了皇城內監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這是先帝和鹿攸寧事先安排好的。

先帝重病期間推演過許多次,倘若拚死一戰未必不會扭轉時局,可是,之後呢?

幼子繼位,權臣監國,軍權四分五裂,未必不會出現第一個、第三個黃袍加身之人,屆時各路節度使紛紛自立稱王,國朝各地兵戈四起,除了先帝落得個沒有“亡國”的虛名之外,對百姓、對社稷又有什麼好處?

對於小小年紀就成為一個“傀儡皇帝”的小太子來說更不是好事,他不僅沒有實權,還會喪失尊嚴,古往今來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沒有哪一對真心疼愛孩子的父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

因此,與其說今上是奪得了皇位,不如說是先帝和皇後鹿攸寧默許了這樣的結果。

先帝駕崩後秘不發喪的那十五天,鹿攸寧送走了賀蘭康,說服了楚家,給薑家、鐘離家及各位忠正之臣家送去了先帝的親筆信。

先帝在信中鋪陳利弊,希望他們務必保全自己,不要做無謂的犧牲。倘若新帝無德無能、橫征暴斂,再起兵討伐不遲,六十萬平川軍就是他留的後手。

先帝還給鹿攸寧和他們的孩子安排好了去處。隻是,他沒想到鹿攸寧早就下定決心與他同生共死。他也沒想到,鐘離一族會被今上滅門,更沒想到薑氏族長明明看到了先帝的親筆信,還是選擇舉族殉國。

薑紓把這些講給楚溪客聽的時候,是這樣說的:“先帝唯一的錯誤,就是低估了今上的無恥程度——

“鐘離一族是今上的嶽家,他卻殺得毫不手軟;薑氏代代出鴻儒,是天下學子的心之所向,今上卻連名聲都不要了,也要將他們逼死。

“先帝是一位君子,又怎麼能揣摩到那等從陰溝裡爬出來的臭蟲的險惡心思!”

薑紓也是曆經人情冷暖之後,才漸漸理解了當年祖父的選擇。

就像《史記·刺客列傳》中豫讓所說:“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先帝嘔心瀝血為臣僚籌謀,那他們這些為人臣子的又何懼以死報之?

此時,楚溪客回想起這些,依舊免不了眼圈泛紅。

他不想讓鐘離東曦看出來,鐘離東曦就假裝看不出,同樣做出一副傷懷的模樣,感歎道:“實際上,惠德皇後已經事先將縉雲氏母女送去了洛陽,縉雲氏得知她的死訊後千方百計趕回長安,給今上下毒。

“那時候,雲娘子沒有回長安,並不是她畏懼犧牲,而是惠德皇後料想到縉雲氏不肯善罷甘休,臨彆前留給雲娘子一句話——

“保住性命,以期來日。”

就是因為這句話,即使她因母罪沒入軍營成了一名歌伎,都沒有自甘墮落,而是掙紮著活了下來。

整整十五年,她終於等到了惠德皇後所說的“來日”,於是主動拿出縉雲氏的印信,送去了黑店,這就等同於告訴那些前朝勢力——

縉雲一族,但憑差遣。

楚溪客沒想到,隨隨便便收了個小徒弟就和自己身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傷懷了好一會兒,他才猛地回過味兒來,套鐘離東曦的話:“這麼隱秘的事,鐘離公子是怎麼知道的?”

鐘離東曦身體一僵,鎮定道:“如果我說我是不放心有個陌生人出現在鹿崽身邊,派人查了一下雲飛的底細,順帶著查到這些,鹿崽會怪我嗎?”

楚溪客的心尖仿佛悄悄顫動一下,不僅沒有怪他,還因為這隱秘的關心有些說不出的歡喜。

不,不行,要克製!

他把視線從他那張令人腦子不清醒的臉移到桑桑身上,努力維持著嚴謹與冷靜:“這是很隱秘的事吧,你為什麼能查到?”

“鹿崽是不是忘了,我也是樂籍。像我們這種人,每日不知接觸多少三教九流的人物,難免有些朝廷都沒有的消息渠道。”鐘離東曦的語氣顯出幾分自嘲。

楚溪客察覺到了,已經開始自責了。

緊接著,鐘離東曦反將一軍:“鹿崽會不會因為這位雲娘子和前朝有牽扯就不敢用她?”

“當然不會!”楚溪客脫口而出。

鐘離東曦挑了挑眉。

楚溪客反應過來,慌忙補救:“我的意思是,雲娘子和她的母親都是忠正之人,找她做幫手的話至少不用擔心被坑騙……那個,什麼前朝不前朝的,我一個擺攤賣燒烤的管那麼多做什麼?”

鐘離東曦笑著點點頭:“鹿崽說得對。”

楚溪客連忙把烤麵筋往他跟前推了推:“快吃吧,不然要涼了。”

於是,倆人一個貌似若無其事吃麵筋,一個心猿意馬擼貓貓,雙雙捂緊自己的小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