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一心隻想阻止楊釗犯錯,以免天下大亂。
可她卻沒想到,那最先在這大唐掀起紛爭的,卻恰恰好就是她要幫忙脫困的那人。
——安大將軍,安祿山。
安祿山在外起兵造/反的消息傳回長安的時候,美人愣了許久。
她想到安祿山曾經冒犯過自己的每一句話,想到那日自己叫人將他帶進宮來,自己和他相處的每一個細節。
越想越心冷。
因為她是直到現在才終於聽懂了那日離開前,他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娘娘,等我。”
還有一句,他隻做了唇語,沒有說出聲來。
當時,美人還不敢肯定。
但現在,她終於可以確信,他彼時沒有說出聲的那句便是,[玉奴,你會是我的。]
霎時,美人麵色蒼白。
她幾乎立刻便回想起了,當初自己被強搶入宮時的場景。
李隆基沒有給她任何選擇。
難道經年過去,那樣的經曆,她還得再經曆一次?
那這次,天下的人又會如何看她?
“……”
直到安祿山攻入洛陽、兵鋒直指長安的時候,美人都還有些渾渾噩噩的。
這盛世讓大唐的臣民安逸太久,以至於安祿山反叛的消息傳來,京中所有臣民全都陷入了慌亂。
李隆基派去的好幾批將士全都潰敗而逃,反而安祿山的隊伍越發壯大。
很快,李隆基無法,便隻能命人收拾好宮裡的貴重物什,然後帶著自己的親眷和禁軍軍士,一道棄了長安,一路向南逃去。
*
這一路上,荒唐的事發生了許多。
例如,李隆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君權旁落、皇位不穩的原因,竟也開始變得患得患失起來。
他開始擔心自己能不能守得住那顆“舉世明珠”,想著要將美人藏匿起來。
除了楊國忠和隨行的宮婢、宦官,他不敢再叫旁人窺見美人的一點音容笑貌。
哪還有當初舉辦瓊花盛宴時,要叫天下人都來瞧瞧他的玉奴的豪氣?
李隆基開始變得極度不安。
而除此之外,美人許久不曾見過的壽王李琩,也在這次的逃亡當中,重新出現在了美人的麵前。
聖駕南逃的途中,禁軍將領也時常會來請示李隆基,要求停下行程、休整隊伍。
美人便是在隊伍第一次停下休整的時候,發現了同樣也在隊伍當中的壽王李琩。
因為李隆基不許她在人前露麵,是以哪怕是在路上休息,她也一直待在那輛明黃的馬車裡。
馬車的車窗上還安了層層帷幔,透過那些輕紗質地的帷幔,美人隻能隱隱看見車外的一些人影。
“十八郎。”
還是車外那道輕柔的女聲傳來,美人方知道外麵的人有他。
“怎麼樣了?”
大約是那女子到了,美人綽約看見車外的李琩伸手,穩穩地扶住了她。
“妾身沒事。”
女子回他,嗓音有些喘,身形也看起來好似有一些重。
美人坐在馬車裡,百無聊賴,不由得有些走神。正要去想那女子是怎麼了。
下一秒便又聽那女子補充一句,“孩子也很乖,應該沒什麼大事。”
說著,她將手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
聽她那溫柔的嗓音,此時的她,應當是麵上含笑、滿目柔光的。
原來她是懷了身子。
美人不由得一怔。
原本平放在膝前的雙手,也忍不住驀地攥緊。
時光淡化了很多東西。
比如,她對李隆基沒那麼恨了。
又比如,她對李琩也沒什麼愛了。
她驚詫於自己此時內心的平靜。
但那種淡淡的愁苦,卻是下意識、又自然而然地,在她心裡開始流轉起來的。
她並不喜歡那種被人爭奪的感覺,也並不喜歡那種“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的無奈。
所以她忍不住想,要是當初那一切都不曾發生。自己仍舊是那個清清白白的楊氏女,仍舊是那個貴女命婦爭相追捧的壽王妃,那現在的她該是怎樣?
美人看著帷幔外女子的模樣,也不自主地鬆開手,將指尖輕輕地撫上了自己的腹部。
她想,也許現在的她,也會像外麵的那個她一樣,有一段最平凡的人生,一個體貼的丈夫,還有一個流轉著他們二人血脈的孩子……
這個念頭一轉而過,美人自己也未多想。因為早在她決定入宮的那一天,她就已經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長長舒出一口氣,美人正打算移開視線,不再關注馬車外的二人。
這時,身旁一個小宮婢卻是擺置好糕點,對她說道:“娘娘,奴婢聽外麵的將士說,禁軍的隊伍還要在這休整很久,要不……您還是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吧?”
“……好。”
美人低低應聲,並不知道自己給馬車外麵的人造成了多大震蕩。
“……”
幾乎是從那小宮婢喚出那聲“娘娘”開始,李琩便整個人都有些被震住。
之後那小宮婢又說了些什麼,他一個字都沒聽清。
他隻“唰”地抬頭,直直看向眼前那輛明黃的馬車,死死盯著那一層又一層的白紗帷幔,心裡隻想得到一個答案——
那個“娘娘”,到底是不是她……
“……”
“……好。”
直到那道輕柔的、猶如珠玉一般的嗓音出來,李琩的心裡也終於可以確定。
因為那是他記到了骨子裡的聲音。
再度聽到那樣的聲音,李琩也不知為何,盯著那處被風吹動的層層帷幔,竟恍然又有種想哭的感覺。
“十八郎?十八郎……”
身邊的妻子推了他好幾下,這才讓他回過神來。
她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看著他泛紅的眼眶,有些擔心。
李琩低下眸,輕輕拭了拭眼角,卻是搖頭說道:“沒事,我們走吧。”
“……”
“縱使相逢應不識”。
美人覺得,這便是自己同李琩眼下最好的狀態了。
她沒把這次的“碰見”放在心上,隻將它當成是自己這次逃亡路上的一個小插曲。
她以為自己和李琩不會再有更多的交集了。
卻不想,當晚半夜,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
美人正準備入睡。
忽然“嘩”地一下,一道人影卻是突然躥了上來。
“你是誰?!”
美人用錦被裹著身子,被嚇得縮在榻上的角落裡。
她不知道這人是怎麼避開外麵那些將士和宮人的,隻疾言厲色,擔心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玉奴,是我。”
直到身前那團黑色人影發出一道沙啞的聲音,美人愣了一下,這才稍許變得平靜下來。
“……”
就如同李琩時隔多年,卻也還仍然記得她的聲音一樣,她和他夫妻那麼多年,又如何會忘了他的嗓音?
美人身子有些發僵,是沉默了許久以後,這才伸手,找出火折子徑自點燃了榻前的燈盞。
盈盈的燭火在黑暗裡搖曳,美人透過那一點燭光,也終於看清了眼前人的麵龐。
果然是他。
隻是相較於從前,他看起來也似乎成熟、頹喪了許多。
“……”
兩人四目相望,一陣沉默。
美人能看見他緊握的雙拳,和他那隱隱泛紅的眼眶。好似一下回到了很多年前,高力士來王府宣旨的那天。
他去宮裡跪了整整一天,卻仍舊沒能改變君主的決定。然後回來,便緊緊抱住了她,在她懷裡痛哭不止。
“……”
“玉奴……”
最終,又是李琩先開的口。
他們之間,似乎總是他在遷就著她。
李琩看著榻上形容微亂、卻風華依舊不減的灼豔美人,嗓音有些乾巴巴的。
但美人看著榻前的他,垂下眼簾,卻是輕聲說道:“你不該來的。”
李琩呼吸一緊,趕忙解釋:“我避開了那些將士和宮人的,玉奴你……”
“我沒說這個。”
美人打斷了他。
她當然知道他會小心翼翼,不會拖累了她,可是……
美人歎了口氣,說道:“你該顧及些你現在的妻子。”
“……”
話音落下,氣氛一時有些沉寂。
美人問他,“你現在的妻子是懷孕了是嗎?”
李琩沒回話,美人也不在乎,繼續往下說道:“女子生育,猶如在鬼門關裡走過一趟。”
雖然,她不曾體驗過那樣的感受,以後也不會再有機會。
但她想,女人獨獨是在懷孕的時候,尤其脆弱。
所以……
“你不該來找我的,你應該在你妻子身邊,寸步不離地守候著她。”
她這樣說道。
而至於李琩……
他看著美人平淡的麵容,其實心裡也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
大概,他們就像兩條相交的直線,一生隻有一次因緣際會的交點。
短暫的相遇過後,他們離彆、錯過,最後越走越遠。
直至今日。
縱然她驚鴻照影,在他生命裡留下的影子仍舊不可磨滅。
但她是貴妃,他是壽王。
他們都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不同的人生。
“……”
李琩直直看著美人,恍然聽到自己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落下的聲音。
他忽然開口,嗓音沙啞地說著,“我喜歡琵琶,也喜歡賞花。”
因為那是以前她喜歡的。
她喜歡在他們院前的小閣樓上彈琴,喜歡在他們的院子裡養花。
她走以後,他便喜歡上了她喜歡的東西。
他在王府裡養了好多彈奏琵琶的樂姬,在他們從前的院子裡種了好多牡丹。
他總以為這樣,就算是她還一直在陪伴著他。
但其實,他隻是被他們的回憶給困在了過去。
“……”
美人垂眸,沒給李琩半點反應。
她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徹底斷了他的心思,所以半點念頭也不打算給他。
李琩笑了一下,又是沉默許久,然後接著說道:“你走以後,我總是在想,如果當初我沒有那麼多野心、沒有覬覦天下。我就帶著你去封地做個閒散王爺,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嘗試將你留下?
但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到了後來,我也沒了想去爭搶那個位置的野心,便主動去跟父皇請辭了那些政務。”
“所有人都覺得我傻了,放著太子的位置不要,反而要去做一個紈絝。
他們都說我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終於說到這話的時候,美人落下的長睫,輕輕顫動了一下。
其實她也想說,他可以不用這樣。
畢竟她當時願意委身帝王,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去成全他。
然而不等美人開口,李琩便又繼續說道:“隻有我現在的妻子沒有怨尤,沒有怪我弄丟了她的太子妃的位置。”
這句話落下,馬車裡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奇怪。
其實,李琩自己也很難說清他對自己現任妻子是什麼樣的感情。
他說,“父皇看我辭去政務,大抵是怕我仍舊對你舊情難忘,要同你繼續糾纏下去,便開始頻繁過問我的子嗣問題。”
所以他現在的這個妻子,一開始本便是他被迫娶的。
到了後來,更是連床笫之事,也開始由不得他。
李隆基派了個宦官到他府裡。
不為彆的,就為每天記錄他和妻子的床笫之事。
一開始,李琩怨極、恨極。
那種怨恨愈深,他便開始愈發思念美人。
他甚至每次同妻子翻雲覆雨,都覺得自己是在對不起玉奴。
直到今日。
他看到了今日的玉奴。
才恍然發現,隻有他還被他們的回憶,困在了過去。
“……”
“你不用為我這樣。你現在的壽王妃也是無辜的。”
美人終於抬起頭看他。
李琩眼眶微紅,笑著應了一聲,“我知道。”
以前玉奴總說他好,但他想,他才比不過她。
帝王、百姓,他們何曾善待過她?
但她的心卻還是那麼柔軟,她的性格也還是那麼溫柔。
才不像他……
李琩鼻腔有些發酸,他驀地想起了自己現在的妻子。
其實,他現在的妻子也很好。
她很少埋怨些什麼,從來不會怪他不思上進。
知道他心裡始終掛著一輪明月,她也常常隻是自己一個人偷偷躲回屋裡傷心。
倒是他……
他隻是自己過得不好,又無能為力,所以才隻能把怨氣發泄到她的身上而已。
“……”
有時候執念放下,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在那恨怨交織、日複一日的陪伴下,他也早已對妻子有了不一樣的感情。
所以……
今天就當他是來向自己的從前告彆的吧。
李琩也終於弄清了自己最初來時,聽到美人那句話後,心裡落下的是什麼聲音。
那是他心裡枷鎖落下的聲音。
從今以後,他會認認真真的把自己妻子當成“妻子”來看待。
“……”
“回去吧。”
聽李琩說他要放下自己,美人終於鬆下口氣。
她說,“聽聞懷孕的女子覺淺,彆讓你王妃夢醒了找你。”
說著,麵上露出了時隔多年以後,對他露出的第一抹笑容。
李琩驀地有些發怔。
他恍然地看著美人的笑靨,不知是要將其記住,還是要將其忘卻。
隻隔了許久以後,輕輕“嗯”了一聲。
然後才低聲說道:“那……娘娘珍重。”
“……”
說完,就如同剛才來時那般悄悄地來,李琩又想趁著馬車外的人沒注意,再度悄悄地走。
但這次他落地的時候,不小心踩斷了地上的一根樹枝。
樹枝發出“嘎吱”一聲,驚醒了一旁守在馬車外的小宮婢。
小宮婢睜開眼,第一時間就向四周張望。
還好李琩躲得快,小宮婢什麼都沒發現,就還以為自己剛剛是在做夢,其實是聽錯了。
“……娘娘,你沒事吧?”
轉頭看見美人的馬車裡亮著燭燈,小宮婢愣了一下,試探著詢問一聲。
很快,馬車裡傳來美人回應的聲音,“沒事,就是剛剛有些睡不著,就想起來找些安神香來點上。”
小宮婢“啊”了一聲,一邊回道:“奴婢進來幫您找吧。”
一邊就急急忙忙地上了馬車。
“……”
李琩躲在馬車後,聽見馬車裡傳來的聲響,也趕緊抓住機會,往後麵自己和妻子的馬車走去。
一如美人說的那樣,懷孕的女子大多覺淺。
李琩一回來,瞧見的便是妻子扶著肚子,一副顫巍著要下馬車的模樣。
“這麼晚了,你還下來要做什麼?”
李琩趕緊上前去攔下了她。
壽王妃頓住,抬眼看了他,然後又迅速低下,用一種羞赧怯弱的語氣,低聲說道:“妾身醒來找不見你,心裡忽然便有些害怕。”
李琩霎時愣住。
或許,便真像貴妃娘娘方才說的一樣吧,女人獨獨是在懷孕的時候尤其脆弱。
以往總是默默承受一切的妻子,這也是第一次告訴了他,她很需要他。
“……”
唉。
李琩在心裡歎了口氣。
他伸手攬住了妻子,也是第一次用那般輕柔的嗓音,在她耳邊說道:“走吧,我回去陪你。”
“以後都陪著你。”
過往的一切,全都在今天結束。
李琩原以為,等這次叛亂過去,他們所有人便都會開始慢慢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