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國官場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三生不幸,縣令附郭;惡貫滿盈,附郭京城。
所謂附郭,指的是兩個不同層級的行政機構同時設在一個城郭內。
比如禺城,既是禺城縣的縣衙所在地,又有禺州刺史府駐紮其中。
在這種地方當縣令,凡是大事都沒有自己的決定權,反而成了刺史府的附庸。
所有雜事、苦活,歸縣衙乾,功勞卻全是刺史府的。
一旦出了差錯,黑鍋卻總是縣衙來背。
這樣的體製下,不僅縣令憤懣,下麵的縣尉、縣丞同樣有苦難言。刺史府自成係統,根本輪不到他們插手。
縣右尉黃飛雲,此刻正坐在一間酒肆裡,獨自喝著悶酒。
他本該是主管水上巡防的官員,按理說,河道治安、船隻調度,皆應由他一手負責。
可事實上,他的手下不過是些抓賊的小卒,連條像樣的巡船都配不上。
真正掌控水上巡防的,是隸屬於刺史府的兵曹鄭懷遠。
更憋屈的是,就算沒有鄭懷遠,還有赤鶴軍壓在他頭上。
他抿了一口酒,眉頭緊鎖,心中滿是怨氣。
聽說彆的地方,縣尉都是人人敬畏的大人物,甚至能在地方上獨當一麵。
可到了禺城,縣尉不過是個跑腿的,和打雜的差不多。
想到這裡,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滿臉不忿。
正當他自怨自艾時,幾聲刺耳的笑聲從門口傳來。
幾個身毒士卒邁步走入酒肆,帶著濃烈的汗臭撲麵而來。
他們個個皮膚黝黑,身披甲胄,腰間懸著彎刀,額頭上還塗著白灰與紅點。
為首的身毒人掃了一眼黃飛雲桌上的牛肉,眉頭頓時擰成一團,臉上露出厭惡的神色。
他的鼻孔用力抽動了一下,抬手指著那盤醬牛肉,口中吐出帶著濃重鼻音的虞國話:
“這是牛肉?你們這些卑劣的凡人,竟敢褻瀆濕婆大天神的坐騎!罪業深重,不得輪回!”
黃飛雲放下酒杯,抬眼看了他們一眼,臉色不善。
五年前,景教叛亂驟起,朝廷大軍卻因魔星作亂而統統調往江南,局勢一度岌岌可危。
為遏製叛亂,朝廷不得不從遙遠的身毒國和大食國借調了一批軍隊,沿嶺南水路北上,參與平亂。
這些人作戰凶狠,異術詭奇,倒也立下不少戰功。
幾年後,叛亂平定,身毒軍人卻並未徹底離開,而是暫時駐紮在禺州。
他們仗著刺史府的庇護,行事日益囂張。
在赤鶴軍高層麵前尚有幾分收斂,但在黃飛雲這等小官麵前,卻肆無忌憚,目中無人。
黃飛雲回道:“吃個牛肉,礙著你們什麼事了?”
為首的身毒將領往前踏了一步,赤裸的腳踩在地上發出沉重的聲響。
他高高舉起手,手心上塗著一隻紅色的眼睛圖案。
聲音驟然提高,語氣中帶著一種狂熱:…。。
“你可知牛乃濕婆神之坐騎,是南迪神的化身?你們這些無知的虞人,竟敢宰殺神牛,吃其血肉!這是對神靈不可饒恕的冒犯!像你這樣的罪人,天神的三叉戟將刺穿你的靈魂,讓你永世墮入地火之中焚燒!”
說完,身後的幾個身毒士兵也齊聲念誦起某種古怪的咒語。
他們彼此對視,隨即發出刺耳的笑聲,鼻息粗重,仿佛已經嗅到了黃飛雲即將被裁決的罪業。
“虞國人!”
另一個身毒士兵說道,鼻音拖得極長,
“你們毀廟滅神,不知敬畏,難怪隻能借吾等大身毒的神使平息叛亂。你們這些劣等人,還妄圖站在神靈之上。”
黃飛雲強壓怒氣,因為禺州的刺史府裡,早有一道隱令傳下:“不得招惹身毒軍人。”
這批人雖說是外邦的借兵,卻因當年平息西域叛亂有功,成為禺州一些大人物手上的奇兵。
刺史府的諸判司對這些身毒人既厭惡,又忌憚。甚至有人無奈地說道:
“這群人是功臣!朝廷尚未發話,我們能忍便忍,何必自找麻煩?總不能得罪身毒吧,日後說不定還有合作呢。”
一句話,就讓地方官員人人噤聲。
黃飛雲不是沒聽過這些傳言,但他心裡憋著一股說不出的火。
刺史府慫,他也得慫嗎?一群渾身惡臭的蠻夷,也就是趁著現在虞國衰弱,才敢蹬鼻子上臉。
可他比誰都清楚,若真動起手來,隻能算是送死。
想到這裡,黃飛雲額頭浮起冷汗,握著酒杯的手青筋暴起,卻強作鎮定。
他嘴裡罵得再狠,心裡卻清楚,自己恐怕很難全身而退。
唉,該慫還是慫了吧,黃飛雲端起牛肉,打算回到衙署慢慢吃。
就在這時,跑堂也端上了一盤熱氣騰騰的醬牛肉,遞給了隔壁桌的客人。
坐在那裡的,是一個穿著藍色直裰的男子,兩道劍眉斜飛入鬢。
何希言似乎對這場衝突毫不在意,夾起一塊牛肉放入口中,慢條斯理地咀嚼著。
就在黃飛雲即將這群身毒士兵擦肩而過時,他嘴裡低聲嘟囔著:
“濕婆,你們這濕婆怎麼不幫你們衝衝臭味。”
為首的身毒將領瞳孔猛然收縮,額頭上的紅點因為怒火而更加鮮豔。
他猛地揚起手,指著黃飛雲,咆哮道:
“罪人!你竟敢如此褻瀆濕婆大天神!今日,我便代天神行罰,將你這汙穢的靈魂送入地獄!以神火焚儘你的罪孽!”
話音未落,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彎刀,刀刃上浮現出一道詭異的紅光,周圍的空氣都隱隱扭曲,散發出灼熱的氣息。
感受到法力的波動,黃飛雲趕緊躲開,然後抄起桌上的酒壺,猛地向那身毒將領砸去。
然而那酒壺還未砸中,就被對方單手抓住了。
那身毒將領猛地將酒壺往後一丟,酒壺劃出一條弧線,正好砸在隔壁桌何希言的額頭上。…。。
“砰!”
酒壺碎裂,酒水順著何希言的眉毛往下流,他的藍色直裰瞬間濕透,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
身毒將領卻完全沒有理會何希言,他的目光鎖死在黃飛雲身上,步步逼近,彎刀高高舉起,刀鋒上附著的紅光愈發耀眼,凝聚了火焰的神力。
“罪人,受死吧!”
他怒吼一聲,彎刀帶著淩厲的力道,直直朝黃飛雲頭頂劈下!
黃飛雲躲過了致命一擊,隨手抓起身旁的一條凳子,狠狠砸向對方的腰腹。凳子撞在身毒將領身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他此刻心中十分慌亂,出門沒有帶官印和兵器,現在連官印的鎮壓之力也用不了,隻能找個機會逃掉。
那將領隻是踉蹌了一步,腳下一穩,竟毫發無損,又一次逼了上來。
“就憑你?”
他冷笑著,彎刀橫掃,直接劈開了桌麵,木屑四濺,刀鋒帶著的火光險些灼到黃飛雲的頭發。
黃飛雲咬緊牙關,死命死撐,眼中已顯出幾分絕望。
他心裡清楚,自己根本不是對方的對手,若再沒有奇跡,今日肯定會被這幾個身毒人折辱一番。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響起,打破了場上的緊張氣氛:
“刀不錯,借我看看。”
所有人循聲看去,隻見何希言緩緩站起身,酒水已經被蒸發殆儘。
“滾開!”
身毒將領怒吼一聲,揚刀朝何希言胸口戳去,刀鋒上的紅光愈發熾烈。
然而,刀鋒即將落下時,何希言卻隻是隨意地抬起兩根手指。
“鐺——”
清脆的碰撞聲響起,那柄彎刀竟硬生生被何希言用兩根手指夾住,停在了半空中!
紅光在刀鋒上跳動,卻被死死壓製,無法再向前分毫。
“你這火,”何希言歪了歪頭,目光中帶著幾分輕蔑,“太弱了。”
說完他微微張開嘴,一口吸向刀鋒上的紅光。
那熾熱的火焰竟如活物般,順著刀身流入了他的嘴中,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何希言咂了咂嘴,似乎是在品味著火焰的味道,隨即淡淡說道:
“怎麼一股子惡心的騷臭味。”
那身毒將領更是臉色大變,瞳孔劇烈顫抖。
“你……你又是什麼人,敢惹我們!”他顫聲問道,聲音裡已然沒有了先前的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