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一時忘了。”鳳翔隨口回了句,轉而對玉漏說:“你去搬根凳子來坐著,長久蹲著腿不麻?”
玉漏一味推辭,“不妨事的,大爺不必理我。難道我在這裡妨礙著兩位爺說話了?”
“沒什麼妨礙。隻是有凳子你不坐,這算什麼?我一早就講,池鏡是自家親戚,不是外人,犯不著做這些規矩。”
“那也不好,叫旁人走來看見,也要說。”
“是我叫你坐的,誰會說?”
兩個人推讓一陣,聽得池鏡心下好不耐煩,又可笑,“我無意在你們小兩口間插嘴,不過聽來聽去好沒趣,不過是為個座的事,何至爭讓這半晌?不如我來做個公斷好了。”
他眼睛裡滑過一絲狡黠的笑意,睨向玉漏,“爺讓坐,是爺體貼,妾不坐,是做妾的勤謹,兩個都是好心。不過姑娘說得也對,可彆因為做爺的一時心軟,叫旁人瞧見覺得偏袒了反倒不好,背地裡吃虧的還是姑娘。我看就叫姑娘蹲著吧,她情願蹲著。”
鳳翔也沒奈何地向玉漏笑笑,“那隻好隨你。”
不知怎的,玉漏心下感覺池鏡是在使壞,反而靦腆去恭維,“池三爺真是飽讀詩書的人,說的話自有道理。”
池鏡仰在榻圍上疏疏落落哼著,“你不也是飽讀詩書麼?”
鳳翔歪過來搭腔,“你怎的曉得玉漏讀過書?”
池鏡朝下瞟一眼,不免說起上回玉漏往池家去幫著找書那段公案。鳳翔聽來,不由得替玉漏惋歎,“說起來,玉漏的父親也是位秀才相公,本可以——”
往後的話掐住未說,怕玉漏聽著心頭難過。玉漏反而自己微笑著接著去講,“本來可以將女兒許人做正頭夫妻,偏是財迷了心竅。”
鳳翔替她辯駁,“話也不能這樣講,你父親也是無奈之舉。他在胡家做書啟相公,是倚著胡家的勢吃飯。主家說話,他哪敢不依。”
池鏡插話問:“可是應天府推官胡家?”
鳳翔點頭,池鏡稍稍坐了起來打量玉漏,“怪道你識文斷字,你父親能在官宦之家主文,想必寫得一手好文章。你們家兄弟幾個?都讀過書?”
銚子裡的水燒開了,玉漏提著起身去瀹茶,一麵柔聲細語地答話:“沒有兄弟,上頭隻兩個姐姐。”
池鏡其實對這樣沒有個性的女人根本提不起興趣,可方才見她和鳳翔你來我往間那一種相互重愛之意,又忍不住要去搭訕。
那隱秘的嫉妒的情緒又冒頭出來了,他自幼就嫉妒鳳翔家貧親老,手足情深,連鳳翔同小妾間的一點親昵談笑他也沒來由的感到點刺眼。
他笑盈盈的臉高仰回榻圍,嗓音轉得靡廢,“兩位姐姐也和你一樣能識文斷字?”
“池三爺言過了,什麼識文斷字,爹不過是得空的時候教著認幾個字。池三爺,請吃茶。”
池鏡聽見喊,將身子歪起來一點,一條胳膊撐在炕桌上托著一雙迷倦的眼睛,看見玉漏正端著案盤走來,白嫋嫋的茶煙在她胸前蒸騰而上。
他是吃醉了酒,桌上恰好插著一瓶紅梅,把她模糊的臉在斑駁的梅影間映紅了。他一眼看見那含混的影,隻覺得是那冷清的月亮的精魄,是它一夜一夜積攢了幾千幾萬年的一份熱情,幻化成人,蠢蠢欲動地走到他麵前來了。
他心裡想,大概鳳翔的一切都是好的,連這個毫無特點的小女子也因為在他身畔,忽然間添了幾分光彩。
玉漏恰也在煙幕中偷眼看他一下,眼睛裡有關不住的一點貪婪泄露出來。被池鏡捕捉過去,心裡一下起疑。
不知是錯覺還是多心,這丫頭也似乎並不那麼安分?
他朝鳳翔看去,鳳翔半點未察覺,接過茶呷了一口,笑著凝眉,“擱了陳皮?”
那貪婪已在玉漏眼底轉瞬即逝,她照常規矩乖順地點頭,“還擱了幾顆桂圓。大爺不是喜歡吃甘甜一點的茶?”
“你真是細心。”鳳翔扭頭向池鏡感歎,“玉漏才到我家裡不過這些日子,就把我愛吃什麼愛穿什麼都記在了心上。同儷仙做了三年的夫妻,她卻連我幾時生日都要丫頭提醒著。”
池鏡睇玉漏一眼,笑道:“可不就把尊夫人的一切缺憾都給彌補上了麼?這就叫齊人之福。”
“我們大爺是個最省事的人,向來也沒有什挑剔人的地方,就這麼一點吃喝上的小嗜好我還記不住,真是不要活著了。”玉漏羞答答地睇鳳翔片刻,又臉過轉來,“就是不知道池三爺吃不吃得慣?要是不順口,我這就換了去。”
池鏡在他二人間睃一眼,略微不自在,忙抬手止住,“不必忙,我是客隨主便。”
茶過半盞,忽進來個小廝稟話,說是有外客來問候鳳家太太的病,現在外頭小廳裡坐著。池鏡忙起身讓鳳翔,“你隻管去待客,我這裡也要先去問候問候太太,就好告辭。”
鳳翔不多客氣,吩咐玉漏領他往後頭鳳家太太房裡去,他自往前頭迎待客人。
玉漏依話引著池鏡往裡頭去,隔著兩步走在前頭,並不多話,隻把個腦袋低垂著,露著半截後脖子。她在腦後挽著個鬆鬆的髻,零散地散著些碎發,後頭看去,孱弱得真像個心眼還沒長開的毛丫頭。
池鏡不由得想,也許方才在小花廳內真是一刹那的幻覺。多看男人兩眼算什麼?不過是小門小戶的姑娘一點對男人羞澀的好奇心。
他剪起條胳膊來,放眼望去,鳳家園子裡到處是枯樹頹柳。偶爾經過的幾棵梅花開得也不夠意思,稀稀落落的幾點。
望來望去,仍隻有掠過眼角的鬆綠的裙還帶著點生機,在這荒殆凋零的景致裡,那裙角搖曳得迷惘和莽撞,卻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