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廳隔壁有間耳房,生著爐子,玉漏把盤子隔著鐵板子擱在上頭,走去牆根下貼著聽那頭說話。
“內宅家務,叫你見笑了。”鳳翔半晌不吭聲,一開口便不好意思地笑歎。
池鏡擱下酒盅寬慰,“哪個男人府上沒點鬨不開的家務?聽說嫂夫人是個爽利脾氣,這樣的女人倒有一點好,什麼都擺在外頭,犯不著你去猜。”
“也隻你肯這樣說,外頭人隻笑話我懼內。”鳳翔好笑,“聽你這口氣,你在脂粉堆裡也頗有造詣?”
池鏡搖頭,隔了片刻沒奈何抬抬眉梢,“我們池家的女人可不少。”
二人相視一笑,鳳翔又歎,“女人可不能輕易小瞧了。我也是娶了妻才懂得,一個女人饒是再笨,也是一把明察秋毫的算盤。其實我看女人最該去做賬房先生,憑你多爛的賬,也能給你算得清清楚楚。”
池鏡不禁大笑出聲,扭頭向後牆上看一眼,慢慢斂下聲線來,“你這位‘賬房先生’我仿佛在唐家見過,怎麼又到了你們府上來?”
“噢,是這麼回事,九月裡我做生日,唐二在家治席請我。席上唐二吃了幾杯酒就玩笑起來,說未及給我備生辰賀禮,隨手在旁拉了玉漏要送我做賀禮。幾個朋友又在旁起哄,我和唐二皆下不來台,果然沒幾日就把個人給我送來了。”
鳳翔說著,搖頭笑了笑,“原是玩笑,我本不想收。可送她來的那婆子說,玉漏在唐家兩年無所出,唐二早嫌了她,一月裡也想不起她一回。唐二那個人你也知道,專是個喜新厭舊,又弄了好幾房侍妾在家。玉漏受了冷落,他們唐家下人又多,可不是處處受他們欺負?我想著我這位奶奶性情雖不大好,可我們鳳家倒沒那麼些閒人,縱然受氣,也隻受一個人的氣,好過受一堆人的揉搓。這才收了進來。”
“想來也是你一番好心。”
池鏡服他也服在這一點上,也是大家出身的公子,卻絲毫不染紈絝習氣。
“就怕好心辦壞了事。玉漏這丫頭,性子軟,又沒甚心計手段。若生得醜陋粗鄙些就罷了,偏又是副標誌模樣,即便我沒有半點心偏,也點了內人的眼。”
池鏡聽出幾分憐惜之意,可畢竟是人家的家務,不好過分置喙,隻得一麵聽他的牢騷,一麵點頭敷衍。
誰知點著點著,正端起酒盅噙到嘴邊,忽聽鳳翔問:“你也看她不錯?”
池鏡稍怔一下,仍是敷衍點頭,“是有幾分姿色,性情也柔順。”
“那不如送了你,由你領回家去。”
驚得池鏡手一抖,灑出幾滴酒。頃刻後他一笑,掏出絹子來隨意把桌麵抹了,“說什麼玩笑——”
玩笑麼?玉漏可不敢把這話真當個簡單的笑話聽。她每一次命運的變幻,幾乎都是因為男人間的玩笑。
先是那年唐二同她爹玩笑地打聽了一句,“聽說你幾個女兒都能書會寫,相貌也生得好?”
隨後他爹也玩笑著回了一句,“承蒙唐二爺看得起,不過白認得幾個字,說‘能書會寫’實在不敢當。倘或二爺不棄嫌,改日二爺得空的時候,我把我那幺女領來,叫她寫幾個字請二爺您給指點指點。”
於是那一年,她跟著他爹進了唐府,一住便是兩年。後來,又是唐二和朋友們說笑,將她轉送到了鳳家。
輾轉兩回,使她逐漸明白自己身如浮毛,彆人說笑的氣息就能輕易將她吹挪個地方。
但是此刻,她倒很希望鳳翔這句玩笑是真的。她把耳朵緊緊貼在牆上,模糊聽見鳳翔在說——
“說是玩笑,也可做得數。橫豎你還未娶妻,屋子裡又乾淨,不會生出那些爭風吃醋的是非。玉漏跟了你去,比在我家中又要好過些。”
“我遲早也是要娶妻的。”
“即便你娶妻,以你們池家的門第,老太太又是個挑剔人,也必定是娶一個教養很好的小姐,難道會容不下玉漏?”
那頭沉默下來,玉漏在寧靜中惴惴地等待著。漸漸等得焦心,懷疑池鏡是說了什麼她這裡沒聽見,忙把熱好的菜又端回小廳內。
二人見玉漏回來,一時皆有點尷尬,當著一個女人的麵議論她的去留,到底有些傷人,因此都住口不說了。
隔了會,池鏡隻怕鳳翔這會說不成下回又說,還是一口回絕了乾淨。便瞟了立在案旁的玉漏一眼,舉起杯來敬鳳翔,掐頭去尾地說:“心領了。不過,我無論如何也受之不起。”
鳳翔隻好作罷,提起杯來相敬,麵上泄露著一絲尷尬的笑意一直向旁留溢,留溢,最終留溢到玉漏低著的臉上去了。
灰心也犯不著去太灰心,到池家去哪是那麼容易的事?好在玉漏心裡早有長遠的謀算,裝作不曉得他們在說什麼,照舊侍奉在席麵上。隻是再看池鏡時,又多了分了解,這個人分明心冷意冷,和她如此相似,相似得親切。
半日用罷酒飯,玉漏收拾了殘席,又為二人燒水瀹茶。二人剛挪到榻上坐,她便將小茶爐子一並搬到榻前。
鳳翔見她蹲在跟前打蒲扇,笑著說了一句,“你在耳房裡把茶沏好了端來就是,何必費事把爐子搬到廳上來燒?”
玉漏抬頭笑著把二人睃一睃,“不是我不懂規矩,是怕大爺和池三爺剛吃了酒這會不覺得,一會酒氣一散,身上就要冷。這小廳裡隻點了一個炭盆,恐怕不夠,我在這裡燒水坐壺,熱氣熏著,屋裡豈不更暖和些?”
鳳翔笑意溫柔,“難為你不常吃酒的人,倒曉得這些。”
說得玉漏羞赧地低下臉去。
偏是這時池鏡把胳膊肘搭在炕桌上,歪著身子笑了聲,“唐二最是好酒。”
玉漏看他一眼,似乎有些尷尬,不則一言,照舊蹲在榻前扇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