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說到玉漏,炕桌上的燭火“呲呲”彈動兩下,暗黃色的光萎靡一瞬,又綿綿地暈出來,將鳳翔半副肩臂扣住。
他的語調不禁放得溫和低沉了些,“她也夠苦命的了,你又何必和她為難。”
儷仙偏是副鐵石心腸,“這年月誰不苦?噢,就她苦?你瞧瞧這家裡,誰不是打著饑荒維體麵?夏天太太做生日請客,那麼些親戚朋友,二弟和弟妹一攤手說沒錢,哄得我把陪嫁的兩箱衣裳拿去典了一百兩銀子來使,我難道不苦?不過使喚她多做幾樣活計,你瞧瞧給你心疼的唷——”
“既叫她做活計,何故又挑三揀四?做得好做不好,大家將就用。她到鳳家來才多少日子?成日家點燈熬油的,又是你的差事,又是旁人托她做活,眼睛都要熬壞了。今日替你做的那對袖筒子我看就很好,繡的水仙花就合你的名字,你非說不好,難道不是故意刁難人?”
做的東西合是合儷仙的喜好,做東西的人卻惹她討厭。尤其是這樣的時刻,鳳翔老護著。
儷仙一肚子火不由得劈裡啪啦燒得旺,把桌兒一拍,“彆人叫她做活計與我什麼相乾?她自己高興替人家做,我還攔著不成?你在這裡心疼她,我告訴你,人家可比你會奉承人——”
接著便是無休不止話,掂玉漏的過子,責怪鳳翔的偏袒,抱怨家裡頭一切人事。偶然還伴著幾聲詈罵。
他們夫妻成婚三載,說不上好,但這樣吵的時候也不多。鳳翔是個讀書人,對內對外一貫斯文有禮,不愛和她起爭執。他知道和她是話不投機,因此能少說則少說。近一個來月每每爭幾句,都是替玉漏在辯護。
玉漏在碧紗櫥外聽著,覺得是有點虧欠他,他待她也算疼惜,她卻一門心思指望踩著他去夠池家門楣。
沒什麼說的,的確是有些沒良心。可這世道要講良心,上哪講去?
她僅僅能做的,便是以己之身,導引戰火,也替他解個圍。便在外頭輕咳兩聲,收著下巴頦打簾子進去,“大爺,大奶奶。”
見她進來,鳳翔把書擱在一旁,端坐起身微笑,“你是怎麼回來的?”
“三姑娘打發他們家的馬車送我回來的。”
儷仙冷笑一聲接過嘴去,“嗬,三姑娘好嚜,嫁得好,心腸也好。要早幾十年,我們鳳家和池家算是門當戶對,如今不是了,算是你鳳家飛出去個金鳳凰,闔家都要捧著她,怪道誰都拚死了去巴結。”
她一說起來就沒完,似有一肚子的冤屈,“你巴結你的好了,不要緊,與我本不相乾。可拉她到那屋裡坐著,那屋裡不燒炭又不是我克扣了你的,家裡頭就是這規矩。下晌太太倒叫了我去說了我一頓,說我做大嫂子的不知體貼三妹,回娘家來,冷颼颼的讓人坐在那裡。難道是我不許她到正屋裡來坐的?”
原來儷仙今日起這一肚子火並是無名火,全因玉漏去庫裡支了那半簍子炭惹出來的。玉漏怯生生看她一眼,沒吱聲。
鳳翔便來調和,“原來是為太太說了你幾句。這也沒什麼,太太常病著,家裡的事也不大清楚,管家婆子去耳邊閒說幾句,她誤會了什麼,你和她分辨清楚就是了。”
儷仙吊著眼梢在玉漏身上掃,“我分辨得清楚?誰知道你這心肝寶貝去支炭的時候對人說了什麼,倒成了我不讓三姑娘到正屋裡來坐,隻把人打發到西廂房裡挨凍!”
玉漏也沒說什麼,隻和支取東西的管家婆子笑說了句:“三姑娘不愛到正屋裡去坐,怕討人嫌。”
闔家誰不知道這姑嫂兩不對脾氣,還禁得起玉漏這麼半遮半掩的挑撥?那管家婆子一聽,忙去向太太耳邊說了幾句。太太自然是偏心女兒,一味埋怨媳婦。
鳳翔道:“這也怨不著彆人說什麼,三妹還在家的時候你就與她不和,你就是請她到這屋裡來坐她也不肯來,三妹本就是個直爽脾氣。”
“噢,她不肯來是她的事,為什麼說是我不許?!”
“誰說你不許了?難道太太這樣說了?”
雖沒明說,卻是這個意思。不過當著玉漏在這裡,儷仙不好直說婆婆的不是。隻得把一口氣硬憋回肚裡,一雙恨眼在鳳翔玉漏身上睃來睃去。
又看見玉漏懷裡抱著個包袱皮,裡頭露出些好料子的角,不由得再譏,“三姑娘果然是好啊,去她家裡一趟,就給你這麼些好東西。你往後可得去他們池家去得勤謹些,既得了好處,也躲開了我。好像在家坐著我要吃了你似的。”
這話是暗指鳳翔下晌支玉漏去池家的事。鳳翔沒說什麼,玉漏偏要回明一句,“是三姑娘請我給她做雙鞋,衣裳是她給的謝禮。”
儷仙還待要發難,鳳翔實在不耐煩再聽,忙打發了玉漏,“既如此,你這會就回屋去替她做,早日做完了早些給她。”
不一時玉漏出去,儷仙冷吊著眼睇鳳翔,“不是怕她把眼睛熬壞了嚜,這會又忙著打發她回屋去做活。就把我想得那樣壞,在我跟前多站個一時三刻的我就要扒她的皮?你放心,我雖不讀書,也是講道理的人,還沒寡毒到那地步。”
鳳翔耳根子裡直聽得發嗡,也要借故躲開,“人都出去了,還說這些做什麼?給你這麼一鬨,我倒忘了問她池鏡到底後日往不往家來赴席,我問問她去。”
旋即聽見儷仙在背後冷笑,“裝什麼樣子,誰不知道誰?忙不迭追過去,還不是想在那屋裡歇。明說好了!犯不著這麼拐彎抹角的。裝了這個把月,今日可算是裝不下去了——”
話還未完,鳳翔就在外頭把門拉攏,將她一堆的冷嘲熱諷一並關在裡頭,自顧自繞進西屋。誰知儷仙猜錯了,他少坐不多時,不過寬慰玉漏幾句,又自往書房安歇去了。
沒幾日治席請池鏡,鳳翔特地令添置了些好酒好菜,叫把席麵擺在外院兩間小廳內。什麼都妥帖了,叵奈不夠人手。
現今各房裡都裁撤了不少人,他們這屋裡合玉漏在內裡裡外外隻四個丫頭,忙還忙不贏,哪還得空伺候席麵?
鳳翔想把儷仙跟前的人調度過去,還未張口便給儷仙擋了回去,“你趁早彆開這口,把我的人調去支應,虧你想得出來。我這裡難道就不用人?眼下這家裡都是我在操持著,打發她們傳話取東西還恨不得她們多生兩條腿呢,還要去伺候你的席麵?”
一麵說著,一麵向窗外西麵遞了個眼,“現有個閒人在那裡放著你不去使喚,倒來難我的人!”
鳳翔坐下來道:“好沒道理,你見誰家支使房裡人在外頭應酬生男席麵的?”
儷仙哼一聲笑出來,“咱們家這時候還講這體麵?人都不夠使的,還計較誰管哪一宗事?你既講規矩,前幾日就彆派她往池家去送帖子,誰家給男人下帖子請客是派房裡人去的?”
堵得鳳翔不則一言。為難之際,玉漏走進碧紗櫥內道:“爺奶奶可千萬彆為這點小事吵起來,不就是伺候席麵麼,我去吧。”
鳳翔仍覺不妥,“那哪行?沒這樣的規矩。”
玉漏一麵微笑,一麵提了壺來往二人茶碗內添熱水,“奶奶說得對,這時候還講這些死規矩做什麼?那些貧寒之家待客,難道女眷也不出來迎待?我在家的時候我娘還時常遣我上街買東西辦事呢,多少人都見過了。我在家不過是做做針線上的活計,暫且調個空出來,不是什麼為難事。”
才說完,就見儷仙的丫頭進門,回了幾句話,儷仙又揚起嗓子吩咐,“你再到太太屋裡去問問太太今日可好些沒有,說我一會就過去請安。”
那丫頭腳跟還沒站穩又出去,鳳翔見狀,隻得勉強答應午晌叫玉漏往外頭侍奉席麵,跟著柔聲道:“委屈你了。”
儷仙笑著端起茶碗,“人家可沒覺著委屈,她在唐家的時候不也是做這些事?多少男人都見過了,要不然能遇見你麼?”
鳳翔玉漏兩個一時皆有點難堪。當初就因為在唐家撞見,鳳翔多看了玉漏兩眼,那唐二爺便大方得將玉漏送到了鳳家來。儷仙恨死了鳳翔這班朋友,她倒是這點好,憑你多闊的人,不喜歡的絕不肯去巴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