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此,對今日款待池鏡也是冷冷淡淡的態度,一概不操心,隻催促鳳翔去張羅,“你還不自己去瞧瞧廚房裡把你的酒席做好了沒有?眼看就晌午了,人家池三爺也該到了,酒菜上得慢了,可不是你們鳳家的規矩。”
待鳳翔出去後,玉漏也要跟著出去張羅,卻聽儷仙喊了聲,“你站著。”
玉漏隻得將一條腿拔回來,“奶奶有什麼吩咐?”
儷仙不則聲,隻拿一雙眼上上下下將她掃量幾回。晨起一朵淡粉的菊花還沒簪上頭,在她手上甩著,兩片薄薄的嘴唇間翻著一點浪花似的冷笑。
看得玉漏心裡頭漸漸發毛,也不知怎的,自進了鳳家來遇見儷仙,倒是遇見了個天生的克星。儷仙張揚淺薄,蠢是蠢了點,偏偏那眼睛一看她一個準。
“你裝出這柔柔弱弱的模樣,是想著男人家都愛這可憐樣,不出三五日,得了大爺的心,就把你正兒八經封個姨娘,你也算熬出息了?”
玉漏抬額看她一回,心放下來,眉眼也放下來,“奶奶多心了,我不敢這麼想。”
儷仙隻管吊著眼梢默笑一陣,忽地一使力把虎口上的菊花掐斷了頭,丟開手便一巴掌劈向玉漏臉上,“你趁早彆做夢!我可不是那些隻博賢良名的奶奶,怕人說她吃醋,情願白擔個好名聲,苦水往自己肚子裡頭咽。我儷仙可不是傻的,橫豎這鳳家上下裡外早看我是個潑婦了,我還費周章去維那不打緊的體麵做什麼?”
她接連在玉漏胳膊上擰了幾下,撒足了氣,繼而提尖了嗓子,“你要是知道個懼怕,就彆打量著想靠懷個孩子在肚裡就能正經做個姨奶奶。就是你有那運氣懷上了,興許也沒那福氣生。”
玉漏捂著胳膊點頭,待儷仙無話可說了,才往廚房裡頭去幫著上席。提籃盒挎在肘彎內,胳膊上還隱隱作痛,但她心裡倒覺踏實了些。
沒有儷仙這潑辣吃醋的個性,將來誰來成全她往池家去呢?
池府在南京城內就是座氣勢恢宏的堡壘,輕易是攻不進去的。就是同一切親朋間,池家人也保持著張弛有度的關係。侯門之家說的善言善語,誰知道哪句是真心,哪句是客套?
不想未及小花廳上,倒聽見池鏡清清朗朗爽快的幾聲笑。玉漏心一動,以為聽錯了,將腳步輕止,有意在廊下聽覷一陣。
裡頭鳳翔正拉著池鏡入座寒暄,“實在失禮,你自回南京來已有這些時,我竟還未請你一次。上次三妹回家來,我托她捎個請客貼過去一試,沒承想一請即來。倒是你不和我計較這失禮之過了。”
二人並坐兩端,池鏡一麵把手貼在熏籠上烘著,一麵平易近人地笑著,“鳳大哥下帖子請我,多晚都不算晚,我豈有不到之理?不說叨擾,還敢怪罪?”
鳳翔忙搖手,“快彆叫什麼鳳大哥,我雖長你幾歲,可論文章見識,遠不及你。你如此一叫,倒把我叫得虧心得很。”
“你說這話,分明是叫我虧心。幼年時候要不是你舍身救我,我哪還有命活到今天?彆說你原就長我些年歲,就是同歲,我叫你聲大哥你也當得起。”
池鏡把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脊梁鬆軟地貼著靠背,偏頭望向鳳翔,一對眼珠仿佛是藏在水底下,濛濛裡透出來一點亮光。
他是敬重鳳翔,鳳翔溫文爾雅,為人正值,是他們這一代世家子弟中難得端方無暇的公子,全歸功於鳳家老爺太太是一對極為通情達理又慈愛的父母。池鏡自己是沒有這樣的父母,因此敬重之外,心底裡對鳳翔又隱隱止不住一絲嫉妒。
鳳翔便笑,“區區小事,何足掛齒?陳年舊事快彆提了,你還是叫我的名字,我聽著順耳些。你稍坐,我去催促下人擺席,你我好痛快吃幾杯。”
正起身,就見玉漏挽著提籃盒進來,往一旁飯桌上擺菜饌。
二人稍候入席落座,玉漏正彎著腰繞著圓桌在那裡挪碟移盞。因她低著臉,池鏡並未留意是誰,隻看見滿當當四盤八簋,便埋怨鳳翔,“你我這些年的朋友還有什麼客氣好講,何必如此鋪張?難道因我常年在京,就疏遠了不成?”
說得鳳翔不好意思,“這何值什麼?一桌酒席我還款待得起。”
都曉得鳳家如今的情形,池鏡不好再多說。和鳳翔坐下來,問起鳳翔任官之事。
鳳翔道:“隻是聽見個風,我母親也不知聽哪家的夫人說起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也未可知。你知道我在朝中一向沒個交際,先前做那兩年官竟是白做。”
“我倒可以替你打聽打聽,隻是還沒問過你的意思,不好私自做主。今日來,也是為這事。你若放心,我寫信上京問問看。”
“好是好,隻是可彆叫你為難。”
池鏡搖著手笑,“沒什麼為難,不過是問問,又不是替你討官。我縱有這個心,也沒這個本事。”
這話多半是自謙,以他父親在朝中之勢,要向吏部討個一官半職也未嘗不可。隻是連他自己也要科舉入仕,誰還好求他這個?況鳳翔也不是這樣的人。正因如此,二人才成了知交。
池鏡認識的人雖多,可多半是交麵不交心。這些年來往返兩京,仍舊隻把鳳翔放在眼內。沒辦法,鳳翔整個就是個君子典範。
玉漏在旁看下來,見他和鳳翔說話態度不傲不驕,眼裡收起了那一抹的不耐煩,似乎平添了些許人情味。
也許是這絲淡淡的人情味,小花廳裡很快升了溫,熱氣仿佛淹到她頭腦裡去了,使她恍惚間有些迷醉。
爐裡燒斷了一截炭,輕微地“轟”一聲,烘暖了整間小花廳。吃過幾杯酒,身上漸漸熱起來,池鏡起身把氅衣脫下來,眼不抬地遞到一旁。
玉漏忙接了,走去四折屏後頭的龍門架前,趁勢把把翻過來把氅衣裡子摸一摸。是水貂皮做的裡子,暖絨絨的,一把摸下去就滑到底。這樣一件衣裳,少說也抵得上尋常人家一年的吃喝。
她依依不舍地把衣裳掛上,轉出屏風取小桌上溫酒的碗,一並端到席上替二人斟酒。微微斜下眼看池鏡,隻看見他鼓動的頜角,有一點門外的太陽光在那角上遮遮掩掩地閃動著,黃金一樣的顏色。哪怕那棱角病並不溫柔,此刻她也隻覺他可親。
兩個人談談講講的並沒留心到她,她不覺把酒壺提高點,“不留神”濺了點水星在池鏡手背上。池鏡頓覺手背的皮膚給人輕輕咬了一下似的,抬眼一看,便認出是玉漏來。
“讓我們自斟好了,你去旁邊歇著。池鏡是自家人,沒那許多講究。”鳳翔忽然道。
玉漏調轉頭來笑,白白的臉上糊了幾個發青的指印。鳳翔眼尖,不由得細窺須臾,凝著眉心問:“誰打的你?”
池鏡也跟著看一眼,那半邊臉略微腫了些,果然是給人打過的樣子。可她既不憤,也不哭,也不訴苦,反倒遮遮掩掩的,“沒人打我。”
鳳翔不信,一想自然就想到儷仙頭上,板著臉把酒盅放下來,長歎一氣,“你去旁邊歇著吧。”
池鏡聽口氣聽出來,這不是尋常丫頭,多半是鳳翔房內侍妾。鳳家如今人手不夠,連房內人也給拉來男客跟前伺候席麵。
這原也怨不得鳳翔,不過這丫頭竟和上回在唐家席麵上一樣,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意思。自然也看不出高興來,一張白得慘然的笑臉上赫然貼著個巴掌印,似乎此刻還有隻手掌貼在她臉上隨意將她揉搓。她卻是一聲不吭,僅僅是溫順,聽話得全沒有自己的想法。
叫她去坐著她不坐,隻把換下的溫碗拿到旁邊耳房去,新換了滾燙的水來道:“我把這兩道菜也拿去熱熱。”
池鏡瞟眼看著她出去,連走路的姿勢也顯不出個性,既不急也不緩,兩隻腳藏在草青色裙子裡,隻把裙子踢起層小小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