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瑞雪(〇七)(2 / 2)

逃玉奴 再枯榮 7048 字 7個月前

燕太太滿麵慈愛地望著她出去,接而回轉臉來和池鏡說話,眼底的柔情散去大半,“我們和鳳家先是世交,後又結了親,原該親自去瞧瞧,偏趕上四老太爺家中娶親,實在不得空。隻是我們不去倒罷了,你大伯母卻該親自瞧瞧去,到底是他們大房的親家。”

說到尾後,她把聲音低了些,特地窺了下池鏡的臉色。池鏡臉色倒無異,隻是懶倦的笑著,“要過年了,大伯母少不得是要去一趟的。”

燕太太笑著哼了聲,“他們大房娘家親戚多,年下她更不得空了。”

屋裡的熱氣熏得池鏡托著額角歪著腦袋,眼睛輕微闔起來,眯成一條縫看燕太太。燕太太的臉像個男人的臉,有些陰柔氣的男人,略高的顴骨和略堅硬的下頜角毫不留情地朝四方劈砍去。和鳳家太太真是天壤之彆。

燕太太等了會不聞他搭腔,心裡罵了句,到底不是親生的,和她不可能一條心。

她是二老爺後頭續弦娶的太太。不過池鏡也不是先前那位二太太生的,先二太太直到病故也一無所出。

池鏡原是大老爺的兒子,長到五六歲上頭過繼給了二老爺。從此改叫二老爺“父親”,叫先二太太“母親”。大房那頭改叫了“大伯”“大伯母”。

不承望二房這頭的“母親”叫得也不穩固,才叫了沒幾日,先二太太病故,娶進燕太太來,又改叫燕太太“母親”。

他的“母親”先後換了好幾位,自幼覺得心在漂零似的,和誰都不大親。後來北京南京兩地跑,索性連身也飄零起來,更覺沒了根基和歸宿,人儘管是池家的人,心卻是隔離的。

燕太太自己隻有個女兒蘆笙是親生的,早些年還指望能生個兒子做靠山,可和二老爺聚少離多,一年年下來,人老了,期望落了空,隻好勉為其難指望池鏡。

其實也指望不上,池鏡外頭是嬉嬉笑笑和誰都打趣兩句,實則心思重,好像有他自己的盤算。這盤算不見得和她這個繼母相乾,她早覺出來在他身上撈不到好處。

所以她自是不肯把過多的熱情精力耗費在他身上,明麵上像一位“母親”就算儘職儘責了。

她瞅池鏡兩眼,見他還在打盹,知道他是不好說走。她也無心留他,便吭吭咳了兩聲,“你父親今日到了封家書,說是翰林院有位老侍讀卸任回南京來了,是姓史。老爺特地托了他,請他提點你的文章。老太太吩咐這兩日就叫管家打點好禮,到日子你規規矩矩往人家府上去求學。”

聲音不高不低,剛好把池鏡叫醒。他撩開眼點頭,“是。老太太今日還在四老太爺府上沒回來?”

燕太太“唔”了聲,“這回四老太爺府上娶親,連蘇州杭州揚州有些老親戚也上來了。難得一趟,都不放老太太走,硬是要留咱們老太太在他們府上多住幾日。老太太又不放心家裡,上午打發盧媽媽先回來幫著我照管照管。”

池鏡想到老太太那雙貓頭鷹一樣機警的眼睛,六十出頭的人了,還永遠一副精氣十足的樣子,隻管把池家各個犄角旮旯都緊盯著。他心頭先替老人家叫聲累,後又覺可笑。

見燕太太再沒吩咐,他起身作揖,“母親這幾日操勞,請早歇著,我先回房去了。”

燕太太原該問問他吃晚飯沒有,聞到他身上的酒味,曉得是吃過了,也不多留他。不過到底是一房裡的人,不得不囑咐一句,“去史家求學的事你上點心,彆叫老太太說。”

池鏡答應著走出廊下來,已是天昏地暗,他那張笑臉也不禁黯淡下去。

隔兩日池鏡去拜訪那老侍讀,領著四五小廝,抬著一擔禮,騎著馬往城北一條東臨大街上去。

走了半日走到條小巷口前頭,領頭的小廝永泉引著往裡進,“三爺,從這蛇皮巷穿過去就是東臨大街,比走這街上繞過去近些。”

展眼望進去,果然巷如長蛇,細長蜿蜒。周圍人家挨著人家,院牆上雨漬淋漓,地上也不乾淨,到處是給人踩成漿的柿子和桔子,散著糜爛的酒甜味。

池鏡不大情願,“走大路,這小路醃臢得很。”

永泉勸道:“還是走小路,怕去得晚了人家史老侍讀要歇中覺。”

眾人隻得轉道巷裡。正是午飯時候,到處炊煙四起,鍋灶響動。漸往裡走,嗅到些血腥氣,牆根底下溝渠內淌著些血水。醃臢得池鏡攢眉,忽地旁邊院門裡頭跳出來個婦人,嘩一下往門前潑了盆水,正濺在他馬蹄子上。

小廝待要理論,未及開口,那婦人先把鐵盆叮咣往地上一丟,叉著腰就朝巷子裡罵起來,“這巷裡難不成就隻你們一家?成日把血往溝裡放,腥氣熏得死人!噢,你們成日家淨是和豬腸豬肺睡在一屋裡,倒聞慣了,就不顧彆人家死活!”

池鏡跟著婦人回頭一看,並無一家開門應聲。婦人氣不過,掉轉身子旋一圈,又拔高了幾分調門,“怪道人家孟母三遷,跟這些個隻知翻腸子倒大糞的人做領居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好好的人,都給你們熏出了股子大腸味!”

這時前頭有個男人推著板車過來,一麵笑著搭腔,“秋嫂子,你們家倒是讀書寫字的人家,可怎麼也沒見咱們這巷裡誰家給你們家熏出個狀元相公來啊。”

那婦人直慪得跳起來,“崔四!他們家豬腸子裡翻出來的屎都送你嘴裡了?!要你來替他打抱不平!”

池鏡漸覺這婦人聲音耳熟,攢眉思想須臾,想起來是前幾日在鳳家門前聽見過。回頭一瞧,可不就是那玉漏的娘?

他那眉頭皺得更深了,彎下腰來把墜在馬腹上的衣擺拍了拍,覺得那水是濺著了他的衣裳。直到走得再望不見那婦人,才覺得身上乾爽了些。

不承想他這廂才鑽出長巷,玉漏就挎著個提籃盒走入巷內。還沒到家門前,老遠就聽見她娘在罵,拿腳後跟想也知道準又是跟鄰裡起了爭端。

她娘的嗓門聒得她臉紅,忙向門前奔,又沒看見有人同她娘在吵,是她娘自己在罵。她忙上去將秋五太太朝院子扯,“娘,輕省些吧,少在這裡無事生非。”

院門才剛闔上,秋五太太劈手就朝她臉上甩了一巴掌,“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誰教你的孝道?胳膊肘淨是往外頭拐,倒來說你老娘的不是?!”

玉漏猛地吃痛,恨得跺腳,朝兩家人家中間的院牆斜飛一眼,壓著聲回嘴,“鄰裡間什麼深仇大恨?左不過是些芝麻綠豆的小事,也值當你潑婦似的站在外頭罵,一條巷子裡都聽見了!你不嫌寒磣,我們臉上還掛不住呢!”

“啪”一聲,又落來響亮的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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