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瑞雪(〇九)(1 / 2)

逃玉奴 再枯榮 5941 字 7個月前

樓上房間一向是三張歪歪斜斜的架子床,用幾副竹屏隔開,她們姊妹自幼睡在這裡。先是大姐送去了胡家做小妾,拆了一張,實在壞得不能再做他用,隻好劈了燒柴。

後來玉嬌和玉漏先後送去了陸家唐家,下剩兩張床倒沒拆,不過收起了鋪蓋褥子放些箱籠,來親戚時再鋪給人家睡。

如今玉嬌那張床又鋪上了,靠在支摘窗旁邊,還是舊年的被褥,洗得看不出最先的顏色,灰樸樸的一片。但陰白的光從窗戶外透進來,還是把上頭一塊淚浸濕的地方照得發青。

玉嬌蜷在鋪上,斜眼一瞥玉漏,又把眼皮闔起來,眼縫中滾一滴冰冷的淚,“聽說唐二不要你了?你這個人,一貫是沒出息,就會在家裡頭和娘白嘴硬,到了彆處屁都不敢放一個。你和他鬨呀,和他哭呀!難道他會舍不得白養個人在屋裡?他們唐家那麼多閒錢—— ”

玉漏笑了聲,她自己那張床還沒鋪上,又冷又硬的木板上壘著三個又冷又硬的漆紅箱籠。她隻好坐到對過玉嬌床沿上來,“你有出息,連個小裁縫也瞧得起。”

“小裁縫又怎的?唐二是世家公子,不還是說扔就把你扔了?”她們姊妹說好不好,說壞也不至於太壞。玉嬌仗著生得比玉漏標誌,自然得意些。給玉漏一激,她抹了眼淚就爬起來坐住,“他如今是在學藝,將來是要自己開裁縫鋪子的!”

玉漏仍是鄙薄,“那裁縫鋪子也不知多早晚才開得起來——彆說遠的,方才娘講,叫他此刻拿一百兩銀子出來,就把你許了他。你倒是叫他拿來呀。我看彆說是一百兩,就是十兩他也未必拿得出。”

正說中了玉嬌的痛處,將來是將來,眼下是等不及了。她成了陸家的下堂妾,名聲又弄得這樣壞,年紀又是二十的年紀了,哪還經得住耗?

何況又被鎖在這屋子裡,以爹娘的脾氣,不知明日又要因陋就簡地將她許給哪個糟老頭?畢竟年輕一點的男人是不肯要她了,窮一點的,她們連家也看不上。

她沒彆的路走,心裡也再沒有彆人,隻是個姓夏的小裁縫。她吸吸鼻子,自嘲一下,“一百兩銀子,虧他們想得出來,我哪值一百兩?”

玉漏笑道:“本來不值,可爹娘一賭氣,硬是要他一百兩,你還能說得過他們不成?”

“那你去替我告訴小夏一聲,就說爹娘要一百兩銀子的聘,他自然會去想法子湊。”

“湊了來,將來又拿什麼還呢?”

玉漏劈頭蓋臉一問,給玉嬌問了個懵。她倒未細想過這點,也來不及去想。好不好的,先要從眼前這籠子裡逃出去再說。

她稍思片刻,笑起來,“將來的事將來再去想,橫豎等我日後和他做成了夫妻,大家一起想主意。他做了裁縫,我就替他給人家量尺頭;他若學藝不成回鄉下種地,我就到田裡給他送飯。一百兩銀子,十年還不起就苦十年,一輩子還不起就苦一輩子,總之我跟他是跟定了。”

她念頭打得堅定,笑得卻很輕,午後有點太陽出來了,從窗上釘死的木板中間漏一片在她唇邊,像在唇角結出朵微弱的,絢麗的黃花。

玉漏望著她那模樣也想笑,又笑不出,倒好像歎息一聲,“倒看不出,你還做這樣兒女情長的夢。”

玉嬌以為她是在嘲笑,不服氣道:“我至少還有夢可做,哪像你,生來就隻會聽爹娘的話。倒是會頂幾句嘴,也不過是嘴上硬,身上又有哪根骨頭是硬的?你要是真是個有主意的,也不至於叫唐二白送了人。”

玉漏也不和她爭辯,彆人不會懂的,她既不做兒女情長的夢,也不是任人擺布的人。她的野心比爹娘的還大。不過她想,同玉嬌的夢比起來,她的夢到底又要實際一點。

得到一個男人的錢,比得到一個男人的愛其實要簡單得多。何況她也不想要愛。

不過玉嬌想要,她倒樂於成全她,畢竟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她撇撇嘴,朝樓梯口窺視一眼,低聲道:“這個小夏裁縫是在哪家裁縫鋪裡做學徒?我辛苦一點,替你去告訴他一聲。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我隻管帶話,旁的我不管,你也彆想我替你籌銀子,錢我是沒有的。”

“我也沒指望你有錢,你縱有,也不過幾兩散碎體己。”

次日一早,下了雨,玉漏趁替她娘買菜的功夫,就打傘按著玉嬌說下的地址尋到狗尾橋那家裁縫鋪裡。叵奈老掌櫃說小夏替他往東臨大街上史老爺府中量尺寸去了。

玉漏待要拔腿尋去,那老掌櫃又將她叫住,上下掃量她好幾回,“你是哪家的姑娘?找小夏有什麼事?”

玉漏見其目光警惕,料想這小夏和玉嬌在陸老爺家裡鬨出事,必定也拖累他吃了幾句教訓。人家心裡不定怎樣氣惱呢,她哪裡還好說是替玉嬌來尋人?隻得道:“我是小夏裁縫的鄰居,我娘想問問他幾時家去,好請他量個尺頭裁壽衣。”

那掌櫃沒好氣,“學點手藝也不踏實學,三五日的這事那事纏身,學得了什麼能耐?”

玉漏訕著笑笑,便又打著傘尋那史家去。

尋到已是正午,天還瀝瀝下著雨。史家也是仕宦讀書人家,不敢冒然擅入。自然了,人家也不肯叫她進去,隻得轉到在角門上,在一棵梧桐底下遠遠站著等。

傘上密匝匝地敲著,哀鼓似的。天也是哀哀的,是張女人愁苦的臉。玉漏漸有點膽寒,真不知自己鬼使神差地跑到這裡來替玉嬌傳什麼話。話傳到了,往後呢?難不成那小夏裁縫真能拿得出銀子?

多半是沒有的,一個鄉下小子就是傾家蕩產也拿不出這些錢來。可她就是隱隱不死心,好像是替她自己來問一個從未問出口的問題。

她把手伸到傘外去接了幾滴雨水,也知道那答案,同樣是說不出口,卻時刻摸得到。

可巧這時池鏡走到史家角門上,向看門的小廝說:“煩你到正門去,叫我的小廝把馬車牽到角門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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