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今天是卑微小狗(1 / 2)

開始在意一個永遠不會遇到的人是什麼感覺?

柏偃覺得自己可以很好地給出回答。

他對一張照片裡的人產生了莫名的在意,強烈的探索欲,無窮的興趣。最開始或許稱不上一見鐘情,隻是覺得好看,很正常的情感,喜歡美好是人類本能,他是人,自然也屈服於本能。

所以柏偃沒有刻意忽視這種感受,而是在手機裡存下了那張照片,就如同印章,也像是紀念,紀念自己第一次心跳加速。之後由於繁忙的鋼琴訓練,不歇的美術課程,那張照片孤獨地躺在他的手機裡,安安靜靜躺了兩個月。

他不曾想起,也沒人知曉,那張照片成了柏偃腦海裡一個模糊的光影,隻在人生的某一刻閃過,獲得一句不出聲的感慨與讚歎。

按照常理,事情到這兒,就該停止了。

誰能對一個死了兩百多年的人有多餘的心思呢?

那時柏偃才十六歲,按部就班地長大,十分確信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優秀而正直的人。

一個正常的,優秀而正直的人。

十六歲的最後一天,美術老師布置了那個月的課時作業。雖然父母要給柏偃請專業老師來家裡上課,但柏偃很享受集體學習的過程,所以上的是六人一堂的美術課。

傍晚,柏偃舉著畫紙,第一次陷入茫然。

課題:向死而生

海德格爾的死亡本體論。

人的一生分為兩部分,一是奔向死亡的每分每秒,一是徹底消亡的那一刻。

十六的少年哪裡知曉死亡,死亡離他還太遠。無解之下,柏偃拿出了相機,手指輕觸,不停看向下一張,他試圖在以往圖景中找到靈感,但很可惜,沒有合適的答案。

沒有答案就去創造答案,沒有靈感就去尋找靈感,那天晚上星星很亮,柏偃想出門走走,但就在他穿好外套走下樓梯時,不合時宜的,他想起了那幅畫。

或許是命運的眷顧,或許是命運的捉弄,樓梯上,柏偃拿出手機,劃開圖冊,點開那張照片。

少女的金色長發隨風飛舞,高高的絞刑架殘酷地豎於玫瑰花海之上,女孩的臉上有些灰塵,可能因為施刑者的拖拽,也可能是那些劊子手弄臟了風,於是風把象征死亡的灰燼吹到她的臉上。

可她在笑,眼睛都彎起來,澄淨的瞳孔裡隱隱可見鋪天蓋地的路易十四。

若聞花香。

但柏偃沒有聞到花香,他隻看到死亡上盛開的玫瑰。

玫瑰即玫瑰,花香無意義。

這是命運的安排。

柏偃架好畫板拿出了調色盤,他覺得這個女孩適合油畫,冷暖厚薄,色彩濃烈。

也應該有一個人為她畫幅畫。

於是柏偃坐在凳子上,認真將顏料稀釋,兀自在畫布上塗抹起來。他擅長並且喜歡透明畫法,即不加白色,而是用調色油稀釋過的顏料進行多層次描繪。

由於每一層顏色都較為稀薄,所以下一層的顏色會隱隱透出來,與上一層的顏色融合,形成一種微妙而獨特的色彩。

柏偃這幅畫先是用了大麵積的暖色調,把畫布的每一個角落都畫滿路易十四,而後一點點加入藍色,紫色,讓暖色趨於冷色,讓白日花園變成黃昏刑場。

花園裡一半的玫瑰枯萎了,花瓣碎了一地,絕美的少女行走在生與死的交界點上。玫瑰色的清晨與橘子色的黃昏共存,光與影交織在她的金色長發上。

最後,柏偃用樹脂光油進行釉染,塗以半透明的覆蓋層,使之形成層層疊疊的灰。

就像灰燼。

柏偃的這幅畫獲得了老師們的一致認可,老師問他是否要拿去參賽,柏偃下意識拒絕了。

他不想讓彆人看到這幅畫。

這是他的。

他的秘密。

18世紀F國舊貴族長女,因受父親牽連被國王下令秘密處死於莊園,死後個人檔案被塵封。但很可笑,她這輩子都沒有見過她的父親。

曆史的車輪前行兩百年,沒有人知道,詭譎可怖的幽靈古堡曾死過一個無辜的人。

她叫阿芙羅拉。

是古堡的主人,生時沒害過人,死後也不會害人。

她美得不像話。

她死的時候隻有十八歲。

自那後,永遠都隻有十八歲了。

柏偃把那張油畫裝裱起來,掛在了臥室的正中央,他經常倚在門邊,一邊洗漱一邊看那幅油畫,順便想些有的沒的。

如果這個世界有輪回,她該是輪回兩三次了吧。

她每一世過得開心嗎?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輪回,他會見到她嗎?

或許...他會在某年某月某天的某個時光間隙,忽然碰到她。

如果碰到她,他要給她看看他的畫嗎?

心理暗示,一種奇妙而恐怖的效應,讓人不自覺被假設驅使、左右。

他開始幻想和她見麵的那一天,交給她畫的那一天。

久而久之,柏偃的想法逐漸發散,他開始幻想她在這個時空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幻想她的喜怒哀樂。

於是,柏偃又開始畫畫了。

——畫她穿著校服在田徑場跑步。

那時候她該是紮著高馬尾的,校服的衣角隨著風向後輕擺,皙白的手擦掉額頭的汗,嘴角因為用力微微抿住。

——畫她在甜品店晃著腳吃草莓蛋糕。

那時候她的頭發或許是散開的,她會先吃掉那顆新鮮又甜美的草莓,而後慢悠悠把一勺奶油送進嘴裡。

畫她躺在曠野上安靜吹風,畫她在圖書館度過整個午後。

畫她和暗戀的男生一起…

不,柏偃不畫這個。

那時候他十八歲了。

開始懂了什麼是喜歡。

喜歡是自我約束,是白日做夢,是覺得全世界都暗戀她,又覺得誰都配不上她。

放學後,柏偃坐在書桌前,他在素描紙上勾勒出少女的身型,勾勒出她的長發,最後認真地為她畫上眼睛。

畫完,他在紙上用小字寫上:這是我的女朋友。

字很小,像是說給世界的秘密。

但是他很快劃掉。

改成,這是我喜歡的女生。

柏偃又劃掉。

改成,這是無解。

有些喜歡就是無解,有的情感就是無解,柏偃知道自己對女孩的喜歡是不客觀的,是他自己用三百多張畫為她構造了一個虛構的、不存在的人生。

她樂觀又開朗,善良又愛笑,喜歡路見不平,會投喂校園裡的小動物,學習成績很好,有些傲氣但足夠可愛。

然而,柏偃哪裡會知道真實的阿芙羅拉是什麼樣啊。

他對她的了解隻是檔案裡的隻言片語和一張照片。

所有的想象,都是捕風,都是虛空。

但知道歸知道。

柏偃還是被困住了。

被清醒地困住了。

*

柏偃有一個很好的家庭。

父母對他的愛,僅次於對彼此。

他足夠幸運也有足夠的愛,這種幸運延續到父母對他愛情觀的態度上。

薑之闕崩潰過,但從沒在柏偃麵前崩潰過。

她想過柏偃一輩子都不愛上什麼人的可能,她完全接受這一切,喜歡誰與不喜歡誰,結婚與不結婚,本就應該由柏偃自己來定。

但薑之闕從沒想過柏偃會喜歡上“不存在”的人。

或者說,“存在過,但已經消亡”的人。

她試圖跟柏偃進行溝通,但柏偃的態度就像溫水煮青蛙。

薑之闕:“我不是阻撓你,我隻是擔心你過得不開心。”

“喜歡死去的人,你會很難過。”

“我不想你這輩子有哪一刻是不幸福的。”

柏偃思索了很久,“我的確有時候會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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