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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人穀。
它是江湖中人人談之色變的禁地。其中有食人的惡徒, 有醫術不精的庸醫,有麵慈心毒的和尚,惡人群聚於此, 都是在外惡名遠揚之凶徒。
這樣的一群人在昆侖石穀中便如一群甕中毒蟲,時不時地便有爭鬥齟齬,卻也會在外人闖進惡人穀時一同戲弄對方, 心思極為惡劣, 以看人出醜為樂。
最近,在無人前來投奔的惡人穀裡,彌漫著相當和諧的明快氛圍。
穀中居民親切友好, 心靈得到“那位”的淨化, 以往罵爹罵娘罵八代祖宗作為問候語的惡人們開始變得彬彬有禮。
“你今天吃了嗎?”
“吃了。你吃了嗎?”
“吃了。你吃得什麼?”
“吃得臘肉。”
“哇, 是臘肉啊。能請你分我一點嗎?”
“……滾!分不了!”
惡人穀的某個不值得提起名字的惡人大聲喊著,拒絕了找他分臘肉的人的邀請。
他崩潰地大叫:“有誰能管管那個人啊!!!!”
問他吃了沒的人被其言溢於表的崩潰侵染, 同樣麵露悲憤之色:“彆對我喊!!有本事你當著那個人的麵喊!!!”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兩人的哀嚎聲在空曠的無人處旋轉,上升, 飛出老遠。
在樹下掃地的一人聽到了這痛徹心扉的哀嚎,望向遠高處狹窄的天空。
眼神已死,手握掃帚, 身著麻衣,容貌消瘦,此人正乃繡花大盜, 金九齡是也。
他過去是一位神捕, 因貪圖享樂花銷過大而暗中做起劫匪的事,在春天的時候因各種機緣巧合身份敗露,落入移花宮之手,受儘折磨委屈後經某位不知名的少年點撥、在發現自己成了徹徹底底的窮光蛋後前往惡人穀。
金九齡能以神捕之身乾出劫財的事自然是惡人中的惡人, 對惡人也頗為了解,進惡人穀之前,他甚至頗有自己能在惡人穀中混得風生水起的自信。
但這世上並非所有事情都能順心遂意,一帆風順的。
金九齡慢吞吞地掃地。
不遠處,明快的笛聲響起,山崖上一道藕粉色的身影若隱若現。
金九齡向那處拋去目光,方才還鬨騰不已的哀嚎聲在笛聲響起之時瞬時止住,四周一片靜謐。
這會兒,是“那個人”的消遣時間。
吹笛、奏琴、揍人等等等等,都是“那個人”的消遣。
在悠揚輕快的笛聲中,金九齡的思緒會憶到不久的過去。
……
大約一個多月之前,當金九齡以一身狼狽泥濘的模樣站在惡人穀外時,他看到了樹立在惡人穀外的石碑,蓋著薄雪,布滿刻痕。入口向下延伸,深不見底,猶如深淵。
在金九齡逃來惡人穀的途中,有人開始懷疑他是否真的已死,甚至有人在調查他的去向,金九齡想到自己來時路上的遭遇,咬了咬牙,順著石徑向幽穀深處走去。
倘若身在江湖中,仇人遍地,又有蝙蝠公子想除掉他,必死無疑,還不如在惡人穀苟得一線生機,還能東山再起。
石徑越向深處,周邊環境越陰沉,冷風似刀,直往骨縫當中鑽。
金九齡在這時候顧不得風度,微微縮著脖子,懷著緊張與難言的興奮走完了這段漫長的階梯。
出現在他麵前的是許多看起來頗有煙火氣的零散房屋,以及走動的人影。這惡人穀內竟像個尋常村落似的,讓以為自己會見到惡人們相互廝殺場麵的金九齡有些恍神。
隨後,他的視線被一道鮮亮的色彩吸引。
一位身著藕粉色衣裳的漂亮姑娘提著籃子向他走。
長發半束,眉若遠山,桃花眼未語先笑,如一汪春水,眼角下一點朱紅淚痣,秀美卻又不失英氣,一身藕粉色的鮮亮衣裳與陰沉昏暗的惡人穀格格不入,卻與她本人十分相稱。
金九齡看清她的模樣後呼吸微滯,有些不太明白為什麼這種柔弱的女子也會出現在惡人穀中。
漂亮美人笑語嫣然:“你是新來投奔的嗎?”
聲音動聽,美人看起來平易近人,十分好說話。
這讓看慣移花宮弟子冷臉的金九齡生出幾分受寵若驚的遲疑,移花宮那些弟子、包括邀月在內,個個不以正眼看人 ,容貌雖美,卻帶刺結冰。
邀月更甚,容貌絕美,氣質冷淡絕塵,看金九齡的眼神像在看路邊的石子。
與眼前這位美人的態度堪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金九齡曾經也是風流之人,取得過無數美人的芳心,於是對眼前親切溫柔的漂亮美人露出自認為得體的笑容,微笑:“是的。”
漂亮美人望著他,關懷道:“你來得路上一定經曆了許多艱險,可否要去那兒的小酒館坐一坐?喝碗熱酒,暖暖身子。”
順著對方的視線看去,能看到一棟亮著微光的木屋。
金九齡對惡人穀一無所知,漂亮美人主動招呼他,當然求之不得,遂與這漂亮美人去往近處的小酒館。
小酒館內有三四人聚在一起絮絮低語,在漂亮美人掀起簾子時那幾人立時止住低語,同時轉頭看向兩人,眸光閃爍。
這讓金九齡感到些許奇怪,因職業而與各色人等打交道的他很會察言觀色……這些人看起來竟像是心虛似的。
漂亮美人揚著笑臉:“你們現在沒有事情做嗎?這兒有個新人,你們的資曆厚,和他聊一聊,一起喝酒吧。”
“……哦、哦。”
其中一人僵著臉、語氣生硬地回答。
其餘幾人默默點頭。他們看向金九齡的目光中都透著些許複雜莫辯的色彩。
酒館的主人提著酒從後屋走出來,麵白體圓,笑容和藹,一副彌勒佛的模樣。
此人正是十大惡人中的哈哈兒。金九齡一眼便認出他,因被師妹罵了一句肥豬而殺了師父滿門,逃入惡人穀中已有將近十年。
哈哈兒先是看了眼漂亮美人,眼神中依舊有一種微妙的情緒,隨後又看向金九齡,熱情道:“歡迎歡迎,不知閣下在江湖上有哪些諢名尊稱?日後也好有個稱呼。”
人人都盯著他,金九齡預感到自己若是此時不立下身份,今後便難有地位可言。
於是他坦然道:“在下姓金,名九齡。”
在場眾人紛紛變了臉色,隻有哈哈兒還保持著笑臉,他瞄了眼金九齡身後的漂亮美人,對方正支著籃子站在桌邊,表情純良,嘴角帶著一絲淺淡的笑意。
沒有人開口說話。
過了片刻,哈哈兒意味深長地道:“原來是金捕頭——久仰大名。”
金九齡道:“彼此彼此。”
漂亮美人的桃花眼中笑意盎然:“站著說話多沒意思,坐下來說吧。”
語氣和軟,沒有任何命令的意思,偏偏在場之人一瞬間全部落座,就連哈哈兒也抱著酒壇走向桌邊,邀請金九齡入座。
他們誰也沒有和漂亮美人說多餘的話,卻每個人都對她的話表達了順從。
金九齡見漂亮美人親切柔和,儀態出眾,他便自以為明白了什麼,心道如此美人,恐怕沒人會願對她的話置之不理。
此時的金九齡,將這漂亮美人當作紅袖添香的人物,畢竟他看不出這姑娘實力深淺,隻知對方外表弱不禁風,是個脆弱的姑娘。
於是落座時金九齡對她微微一笑,笑容風流倜儻,很有魅力。
在他身後,圍在桌旁的哈哈兒等人露出了難以言喻的眼神,看著渾然不知自作多情的金九齡,覺得看見了一隻朝屠夫哼唧的豬。
漂亮美人笑容清淺,金九齡看得微愣,哈哈兒等人紛紛低下頭,不忍直視。
“原來閣下是金捕頭……”漂亮美人慢悠悠地說。
金九齡道:“如今不必再以捕頭稱呼我。”
漂亮美人道:“好的。”
“她”在金九齡那桌旁邊坐下,眼神一瞥,哈哈兒便立刻將金九齡的目光吸引過去,問他在來惡人穀的路上的遭遇。
金九齡見這些人對他的態度還算有禮,便感到十分滿意——看來即使他身份暴露了,這些年在江湖上的威名仍有餘威。
他也想知道惡人穀內的情況,便順著哈哈兒的疑問挑揀著回答,眾人就著酒聊了將近半個時辰,期間漂亮美人坐在另一桌看書,偶爾對偷偷看她的幾人展顏淺笑。
金九齡也在其中,被如此美人關注,不由飄飄然,殊不知哈哈兒等人看他的眼神愈發沉痛,滿是同情與緬懷,仿佛他已經死了似的。
小酒館內溫馨又和諧,壓根不像身在惡人穀。
唯一讓金九齡疑惑的是,他與漂亮美人踏進酒館之後隻有一人掀了簾子想要進屋,而這人看到他們眾人後卻又飛快地放手,丟下一句“我忽然想起還沒找神醫給我開藥”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此後再無一人進屋。
漂亮美人在一旁撐著臉頰微笑,聽金九齡說他見到的重溟。
“一個故作神秘的家夥罷了。”
金九齡提起讓自己淪落此地的罪魁禍首時語氣輕蔑,若沒有萬物樓,無情不會見到重溟,移花宮不會委托萬物樓調查他,他總能想辦法忽悠走無情,找來個替死鬼敷衍移花宮。
可萬物樓向移花宮提供了消息,重溟向無情說些似是而非的話,這導致金九齡的暴露成了必然。
話語中的怨憤長了耳朵都聽得出來,在金九齡到來之前,也有其他從外麵投奔至惡人穀的家夥,他們帶來了萬物樓樓主於人前現身的這一消息。
聽到金九齡的話,即使是很會捧場的哈哈兒在這時也微微低下頭,場麵有一瞬陷入詭異的沉默。
金九齡在這時終於察覺到不對。
“可他知道你的身份,不是很厲害嗎?”
漂亮美人如羽毛般輕浮的聲音在金九齡身側響起,語調中充滿笑意,麵色坦然,問得十分無辜,仿佛隻是普通的好奇似的。
金九齡眉頭微蹙,隨後展顏道:“話雖如此,但我與他當麵見過,不過是戴著麵具假裝深沉的小子,萬物樓的真正主人絕不是他。你不懂的。”
漂亮美人微笑:“是嗎。”
哈哈兒看到她的笑臉,埋頭更深。
隨後漂亮美人起身離開,金九齡在她走後看向哈哈兒,問起她的來曆,言語間將她當作是誰擄來的美人。
哈哈兒用一種奇妙的語氣說道:“不是……他是自己跑來的。”
金九齡正想繼續追問,忽覺眼前發暈,頭重腳輕。
朦朦朧朧的視野中,五人麵帶悲憫地看他,說話的聲音像是從遠方傳來。
“你這倒黴鬼,誰叫你得罪他的?還說重溟的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