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1 / 2)

自從聽說了賈家大姑娘可能的大喜事,采薇便一直悄悄地打量紫鵑的臉色,見她一切如常,反而在惦記著黛玉明兒個去秦家做客時穿什麼衣裳好:“早知道來姑太太這兒住這麼幾天竟會見這麼多人,該把姑娘的大妝匣子帶過來的,裡頭水粉胭脂多,能挑挑顏色配衣裳首飾。”想起另一件事來,又興奮,“能給長公主請平安脈的太醫,一定是太醫院裡最厲害的了吧?要是能看出姑娘的症結來就好了。”又擔心,“可若是他也治不好,那豈不是……呸呸呸,我在說什麼胡話,肯定能治好。”

黛玉這不足之症是娘胎裡帶來的,從小父母為她請遍江南名醫,都不見起色,她心裡其實多少是有些“認命”了,況近來進了京,先是聽說了寶玉那塊“通靈寶玉”,又聽寶釵說了她那神乎其神的“冷香丸”和“和尚給的金鎖”,不免也想起三歲時那個來家裡瘋瘋癲癲說要化她去出家的癩頭和尚,心裡想:“那和尚叫我不許見哭聲,不許見外親,我早見了。若他真有什麼神通,我此刻就該出家去。隻是他們要信金玉良緣,就由他們信去,我總不能現就剃了頭發當姑子——倒是惜春那小丫頭聽見了恐怕要說胡話。但她有個那樣的爹爹,哥哥嫂子又不管她,老太太雖然養著她,卻也是丟給二舅母,底下人還總說四丫頭孤僻自持,我要是她,我也‘嘴冷心冷’了。”末了又覺得好笑:興許在榮國府下人的眼裡,她這個親戚家的姑娘,也不比惜春的性子好到哪兒去,惜春是孤僻冷漠,她少不了也得個“孤高自許”的評價。但又如何?難不成要為了彆人怎麼看她就去討好本來就對她有偏見的人?

她看著連夜替她收拾明兒個給秦家小姐禮物的紫鵑,會心一笑——怎麼紫鵑也是榮國府的家生子,就不覺得她小氣、不如寶釵寬厚呢?

紫鵑因不知秦家明兒個酒席上到底來幾個親戚家的小姐,隻好往多了準備,一時匣子不夠用,隻得去問林滿的丫頭借,不由地感歎:“秦夫人怎麼這麼善交際?到底是翰林院大學士的夫人,人人都要給她麵子。”

黛玉笑道:“她可不隻是大學士的夫人,她自己也是鳳陽閣學士,公主們的師父。”

紫鵑其實也不大明白這個身份的分量有多重,但在她心裡,她們林姑娘就是最有見識、最有才學的姑娘了,她都這樣說了,那秦夫人想來一定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了,不免有些擔憂,說道:“那他們家的姑娘必定是見多識廣了,咱們可彆露了竊,被人家比下去了。”然而她仔細回想了一番,榮國府的姑娘們倒真不怎麼出去交際,真回回按著長公主提點的來做客時給姑娘們帶禮物的竟然是史大姑娘——可湘雲也說了都是她嬸娘吩咐的,她自己隻嫌這些細枝末葉的講究太麻煩。

黛玉聽了又好氣又好笑:“怎麼就怕被比下去了?我跟誰比?誰又跟我比?比下去了又如何?怎麼就不高興了?”她其實也不是想懟紫鵑,是真的覺得有些人無聊得很,明明是她們先比,說什麼老太太萬般憐愛她,倒把三個孫女兒比下去了,就是寶玉也和她最親密,比當年跟湘雲時更甚,就預設了她是愛比較的,說如今寶釵比她更得人心,又和寶玉交好,“林姑娘又素來計較,必定不高興了”。她明明什麼都沒有說,倒是在那些人眼裡演完一出大戲了。連鳳姐頭一次拿她奉承賈母的時候都知道說“這通身的氣派,不像外孫女,倒像老太太的親孫女了”,儘力做到對小姑子們一碗水端平,怎麼那幾個底下人是覺得自己比璉二奶奶還有身份,能自作主張地把姑娘們比來比去了?

紫鵑不解地看著她。

黛玉忙拉著她的手道:“我不是在說你,是生有些人的氣。”又撒嬌道,“方才口氣不好,你彆往心裡去。”

紫鵑當然不會和她家姑娘生氣,況且姑娘說的事,她早不忿許久了,就在前幾天,東胡同子的璜大奶奶還同哪個婆子嚼舌頭根,說瑞大爺病得重了,要喝“獨參湯”,儒老太爺來求二太太,璉二奶奶竟在庫房裡稱不足二兩人參,後來是四處尋了些渣末給瑞大爺救命的,府裡的人參去了哪兒呢?“你不知道,老太太配丸藥一向是用那麼些的,怎麼會不夠?是今年新來的林姑娘,弱不禁風的,拿人參當蘿卜吃呢”,氣得紫鵑也顧不得禮數了,和璜大奶奶分辯了起來——她們姑娘小小的一個人,連飯都隻能吃那麼幾口,就算天天吃藥,又能吃多少?況且又不是白吃的,哪回配藥沒拿錢給賈府官中補上了?還是鳳姐路過,聽到她們爭吵,狠狠地說了璜大奶奶搬弄是非,才算給她們出了這口氣。這種事兒紫鵑都不敢告訴黛玉聽,但她們姑娘約莫也是聽到了。

她想到這裡,便越發地憤憤不平:“我小的時候跟著鴛鴦她們學規矩,當時明明老太太教得好好的,平時管好自己的嘴巴,自己的主子有什麼不好,關起門來慢慢地勸,彆的主子怎麼樣,我們就是看到了也隻當沒看到,更彆說背後議論了。老太太才放手不管事幾年?怎麼家裡的風氣就成這樣了?”

黛玉冷笑了一聲:“風氣也不是管了就有用的。有些人做的時間久了,有了幾分體麵,怕是把自己當成主子了。算了,我們管這些做什麼?平白給自己添氣。橫豎是要回自己家的。”

紫鵑聽到這句“要回自己家”,一時便緊張起來,采薇來催她休息,她也心神不寧的,差點沒聽到。采薇來給黛玉守夜時便笑道:“紫鵑今兒怎麼了?魂不守舍的,看著倒像緋鵲了。”

黛玉隻略一想,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倒是開心地笑了一笑——她來外祖母家這一趟,倒是多了個交心的知己了,便對采薇道:“你去同她說,我便是回自己家去,肯定也帶著她,否則,她為了我同這麼多人都鬨了彆扭,留下來不是孤孤單單的?”

采薇這下可算是明白怎麼回事了,不覺搖頭笑道:“這孩子……她對姑娘倒真是掏心掏肺的了。”

“我知道。”黛玉輕聲說道。

榮國府裡那麼多骨肉至親,都沒有紫鵑待她真心。

次日一早,林滿便來了黛玉的房裡,問她睡得好不好:“等公主用過早膳,太醫院的院判就要來請平安脈了。公主叫你過去——你昨兒個晚上可睡得好?又咳嗽了嗎?”

黛玉回道:“姑母這裡暖和,倒是沒怎麼咳嗽。”

林滿聽她不答睡得好不好,心裡已經有了答案,歎了一口氣道:“陳院判是太醫院裡資格最老的太醫了,說是藥到病除,連太上皇老聖人的龍體都是他調養的,若他能看出來你這病的根源在哪兒,對症下藥,想來就能醫好了。”

黛玉不忍掃姑母的興,笑著應了一聲,又小心道:“我受公主照拂良多,委實有些過意不去……竟不知如何報答公主才好。”

從第一次踏進京師,長公主派三品長史送她去外祖母家開始,她就在受公主的關照了,可她卻實在想不出公主的這份體貼源自何處,更不知自己該如何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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