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正拿出一張細滑金紙。
這是一張謄抄出了錯、沒遞送出去抄經紙。紙上用端正俊逸筆跡抄寫了新天經種種,左下角蓋有一個飽滿大氣印章,上書“順天皇帝”。
淩子遊瞧了一眼眼眶就酸了,接過紙,拿著金針從不發顫手抑製不住地抖了一下。
“帝印。”
天師把控朝政一百多年,將操縱皇帝視為一種樂趣。天下財富流入永安宮,隻有民間起義,從沒有皇帝拉起反旗。
裴文正聲音也不太穩:“皇帝站在仙師背後,如此一來誰也不會先動手,隻能等待天師裁決……”
“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石峰山玄機閣總壇,陰冷千碑窟裡。
一個戴銅邊眼鏡少年坐在閣主位置,身背一個巨大鐵算盤,兩手一邊扒拉著一個木算盤,平淡開口道:“舅舅。”
裴修儀歎氣,好聲解釋道:
“今日情況特殊,我著實坐不下去,必須去焚香樓親自看一眼。你代我坐鎮總壇,守好機關,有南邊來加密情報統一放到黑匣裡。”
“我不是要說這件事。”裴君寶說道。
裴君寶雙親皆亡後便改了姓,留在總壇乾事。他眸子很黑,說話時表情都不帶變:“如果這次皇帝死了,玄機閣會完蛋嗎?”
“玄機閣不會完蛋,再這麼口無遮掩地說話你遲早會完蛋,”裴修儀板起臉。
裴君寶目光下移,看向案頭草紙:
“既然玄機閣能有人活下去,總賬目就得算對。十二路三百四十八州一千四百三十六處分壇賬目,有用四柱結算法有用三柱,今日正是歸總結算日,而我眼前第一張承前賬就錯了。”
裴修儀頓了頓,冷靜地說道:“你先改,動過地方單列出來。”
“這疊賬是舅舅已經算過吧。按老規矩,如果錯賬漏賬……”裴君寶麵無表情地翻起賬目,“打扮成姑娘三天。”
裴修儀優雅地抹去額角滑下冷汗。
裴修儀要了一匹快馬,從玄機閣總壇所在石峰山趕往分壇焚香樓。
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雨,他一抽馬鞭,加快了速度。
這場雨來得蹊蹺,掉著雨點,天空卻沒一絲黑雲,日頭明晃晃地照耀著大地。
“駕!”裴修儀夾緊馬腹,生怕自己錯過時間。
天上下雨、紅日仍在、細雨將停之時,就是神子登壇時機。
誰知道這雨水……到底何時會停?
此時,焚香樓最頂層上等客房裡。
鴻曜雙手抱胸沉默地站在床頭,凝視睡得正香謝懷安。
看了一會,鴻曜隔著被子找好角度,一巴掌打到謝懷安屁股上。
“啊!”謝懷安一激靈,縮起來打了個滾,抓起被子蒙臉一氣嗬成,“陛下!”
鴻曜繼續抱胸而立,仿佛無事發生過。
過了一會鴻曜悠悠開口,看不出心情如何:“朕之前怎麼說?讓先生歇息到下雨之時,朕來叫醒。先生說申時一刻即可。”
謝懷安剛睡完午覺,還不是很清醒,搓了搓臉說道:“好像是吧……”
鴻曜道:“現在就是申時一刻,這雨已經下了半柱香了。先生能耐了,會哄人了,是打算睡到雨停再更衣嗎?”
“這不是想多睡會……”謝懷安瞞報了時間自知理虧,拽著被子露出半張臉偷笑,“不著急,還要再下半個時辰呢。”
鴻曜神情逐漸陰森。
謝懷安:“我這就起。”
窗外雨絲打著屋簷,絲毫沒有減弱跡象。
焚香樓周邊幾條街巷已經聚起了人群,大多是衣衫襤褸貧戶,期盼能再領一份米麵。
同一條街酒肆,視野上佳雅間均已被包圓,有達官貴人派家丁來打探消息。一扇扇窗戶開著縫,收攏著樓下動靜。
得了疥瘡挑夫、羊井兒巷寡婦,還有吏部官員蕭惟深、小偷飛飛各自尋了位置站在人群裡,等待著天空放晴那一刹那。
有忍耐不住流浪漢湊到最前,遠眺講經台。
“雨小了嗎?台子上有動靜了嗎?”有人低聲問道。
“神子說能卜算失物,俺就想問俺啥時候能找個婆娘。”
“沒瞧見聖塔人啊,新解賤妾也聽不太懂……神子是真吧,隻有神仙老爺才能算得準,賤妾那可憐大兒啊……”
“聖塔將至!聖教照耀人間!你們要是踏上這條街一步,就是瀆神叛教。這世上唯有天師能知天意,沒有神子,這就是個該剝皮火烤妖道!”
“雨將歇時候開壇,雨將歇……這雨根本就不見小,哈,糊弄人吧,走了走了。”
“急什麼,講經人既然號稱神子得了神諭,不就是在說神子知道老天爺怎麼想,能卜算天意嗎?”
無數嗡鳴低語中,玄機閣弟子們神情也略帶焦慮,不時瞥向焚香樓大門。
厚重鏨銅雕金鳳大門後,謝懷安被扶著下了樓。他身披鶴氅,眼蒙白紗,清雅而縹緲,仿佛隨時可乘風而去,回到仙宮殿宇。
鴻曜縮骨矮下身形,臉戴猙獰黑麵具,扮成神侍搭著謝懷安手。
周隱臉戴詭異紅麵具,扮成神童,手持經卷與筆。
玄機閣二當家裴文正和玉麵神醫淩子遊留在最後,神情莊嚴肅穆。
雨聲碎珠般落在青石板路上,仿佛沒有止息之時。
“先生,幾時出門?鴻曜問。
謝懷安閉目靜思片刻,溫聲說道:“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