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3)(2 / 2)

她反問:“般若害怕死去嗎?”

“不害怕,”般若坐在了風間萬葉身旁,和她吹著一樣的風,“隻要人類存在,咒靈就不會消失。他們的恐懼都逃不開存在的一切,森林依舊是森林,大海依舊是大海——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不會死去的。我們會永遠誕生。”

“那你呢?你曾死去嗎?”

般若抬頭回想了一番,說道:“不曾。粗略算起來,千年應該是有了吧。”

“那救贖到底是什麼呢?”她與那片浩瀚的星空對視,試圖看清存在於宇宙深處的真相,“你,還有你的同類,到底為什麼要於我尋求救贖?”

風間萬葉還記得在東京時的生活。

年幼的咒術師,沒有家族,沒有同伴,更沒有可以理解自己的人。比起那些咒靈,更多的磋磨卻來自家人。一遍又一遍的質問、費解和擔憂,還是無法將她的孤獨消弭,每天生活在對爸爸媽媽的愧疚感中,每天憤恨在對自己的懦弱中,每天每天……早就已經受夠這樣的生活了。

她不知道夏油傑,以及很多很多像他一樣的咒術師,在小時候是否都懼怕咒靈,但她不同,她從不害怕。

咒靈會用笨拙的語言安慰她,會用畸形的身體為她拭去淚滴,不斷地用新生的「情感」不遺餘力地托舉自己,將她高高捧起。在它們眼裡,名為「風間萬葉」的存在是要永遠追隨的人。

般若是風間萬葉搬家後才與她相識的一位咒靈,它博學多聞,溫柔善良,為萬葉帶來了咒胎「花禦」,經常會輔助她的學習和生活,是她的一位獨特的導師。它非常了解她,也與她十分相似,以至於時常如同對方的鏡子一般。

它也為其帶來了「救贖」這個概念。

它曾評價風間萬葉,稱她的術式是「溫柔」且「神聖」的,「赦罪術」,本質上就是將他人的罪過轉移到自身的能力。若是為惡人所用,後果不堪設想。

“我所求的不是大義,隻是回到我的家而已——宇宙,我自宇宙中誕生,”般若回答,身體上的星星一閃一閃,像是跳動的脈搏,“咒靈的訴求不同,但你可以改變它們,萬葉。”

“是嗎……”

咒靈的信任,為此翹首以盼地等待……這些支撐著她前進,同時也成了不得不背負的責任。「風間萬葉真的對得起這份責任嗎」?她想。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因為感受到壓力而窒息顫抖了,但,以往的記憶又湧現出來,將「懦弱」如同傾瀉的洪流一般灌進大腦。熟悉的聲音又從心中響徹,那是她自己。

我真的做得到嗎?我該怎麼做?我能走到最後嗎?

最後的最後升起的,是她不為人知的,對一切的質疑。

為什麼是我呢?

她猛得轉身,手中凝聚白色咒力,連接著大地的繩結牢不可破,卻輕易被無形的巧手挑出一根。隨著紅線被拉扯,風間萬葉的心跳逐漸加快,她可以清楚地聽到心臟有力的搏動,伴隨著暈眩,讓她不禁晃了晃頭。

打起精神,將線完整地挑出一部分,再用意念去斬斷它。這期間不需要任何咒力,隻需要專注的視線與清晰的意識即可。

皮膚開始冒出冷汗,風間萬葉的麵色蒼白,雙手撐地,急促地呼吸著,最終因為無力而倒在地上。她往上看,視線搖擺,眼前的一切都出現重影。她捂住心口,感受心臟劇烈的跳動,仿佛下一刻就要衝破肉.體。耳邊是風扇旋轉的聲音,身前的風還在吹,吹不走瀕死的體驗。

她喃喃自語道:“這次……是失血過多……”

在某一天,某個地方,咒靈就這樣殺死了一個人類。

“睡吧,萬葉。睡吧。”

般若關閉風扇,用手撥開散亂的鬢發,為她拂去額頭的汗珠。

恍惚之間,風間萬葉突然想起小時候去過的麥田。因為家中事務繁忙,父親總是在外奔波,而母親也與他一樣,玩耍的機會很珍貴,那是自己為數不多的與父母一起外出的記憶。

金黃色的麥子,彙成洶湧起伏的海浪,伴著風肆意飄揚。那時的藍天,房屋,樹木,她都已經忘記是什麼樣了,但記憶告訴她,那是一片美不勝收的景象,讓她無比痛快地清醒著,那一刻,她真正地踩在這個世界上。

深呼吸,身著白裙的孩子張開雙臂,向前奔跑。清風被黑色的發絲描繪形狀,風抵不過與她相撞的力道,被扯開缺口,又在身後彙聚,繼續去往不存在的終點。麥穗擦過手心,留下片刻間便消失的觸感,茂盛的麥田就這樣敞開一條道路。

她一直這樣奔跑,可路總有儘頭,就如同生命一樣。麥田的邊緣是一道懸崖,那時並沒有人去告訴她這件事,因為他們知道這位好孩子的脾性,深信她不會做出格的事情。

那道懸崖望不到頭,僅是向下看,就能讓她感到頭暈目眩。突然,身旁跟來的賦鱗直立身體,朝前方哈氣,她回頭看,緊接著,麥田被一雙小手撥開。

那張臉已經模糊了,但她依稀記得,手的主人有一張怯生生的麵孔。她本是好奇那立於麥田中的人,此刻卻恐懼地睜大雙眼,踉蹌著往後退去。

風間萬葉伸出手,試圖扶住她,一邊又張開口。

“後麵是懸崖,這裡很危險——”

“走開,怪物!”猙獰而幼小的麵孔正不遺餘力地表達情緒,無助地哭泣,“走開啊!”

她手指顫抖了一瞬,意識到女孩可以看得到身邊的賦鱗,試探著向前走,說道:“它不會傷人,你不要哭。”

女孩哭泣著,喊道:“你和怪物在一起,你是怪物的女兒!”

她轉身,因為害怕而倒地,又很快爬起。手心裡攥起了一捧土,弄臟了原本乾淨的手,麥田在她身後再次合起,轉眼間,再也沒有她的蹤影。

在許久後,風間萬葉才放下抬起的手。她那時隻有八歲,未長成的小麥堪堪蓋住她的胸口,站在麥田中守望,其實看不到什麼,一眼望去,隻有金燦燦的麥子。房屋,人煙都已遠去。

她一直站在那裡,仿佛不會離開一樣。

最後,她問身邊的咒靈。

“我,到底是什麼東西?”

“算了,”風間萬葉兀自回答,“沒有意義……”

她捂住雙眼,好像這樣就可以短暫地拋棄一切,進入夢鄉。

喝完的酒瓶放在地上,不知道她是因為痛苦,還是因為已經醉倒,再也沒有說話,而是深深睡去,

般若想要去觸碰那張蒼白的臉頰,卻在半途停手,靜靜跪坐在原地,等著她的蘇醒。

太陽已經下山,傍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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