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浮浮沉沉,塵封的舊事走馬觀花一般湧向心頭。
溫淺淺恍恍惚惚間回到了無數個前世,數不清的人和事交織在一起,歡笑的,痛苦的,每一張模糊不清的麵孔走在繁雜冗亂的潮流中,最後卻都不約而同的向她伸出手——
“啊!”
她猛然驚醒,從床上坐起。
“你醒了?”謝星程第一個伸過頭,剛想上前,就被一個黑影擋在三丈之外。
戚無昭麵色沉鬱,身子斜靠在椅子上,手臂隨意向外一攔,眼睛卻隻盯著驟然驚醒的溫淺淺。
“太好了,真是嚇死我了,”謝星程絲毫沒放在心上,隔著老遠仍不放棄伸著脖子跟溫淺淺道歉,“實在對不住,我也沒想到.”
戚無昭眼風一掃,謝星程就哽住了。
沒想到什麼,自己家掌教不問青紅皂白第一麵就傷人?千裡迢迢跑來做客卻被當敵人防?自己這麼窩囊廢連朋友也保護不了?
謝星程垂下頭,十分羞愧難當。
溫淺淺緩了緩神,不由自主的瞥向榻邊黑沉的身影。
戚無昭轉過臉,依舊是沒有什麼表情的臉,漆黑的瞳孔像是一泓深潭,隻望一眼,就能攫取住一個人所有的心神。
溫淺淺隱隱的,在那無波的深潭裡窺見了一點陌生的漩渦。
極輕極緩的,戚無昭轉動了一下眼珠。
溫淺淺瞬間回神,昏倒前的一幕幕重新緩緩浮現到眼前。
她被蘊滿內力的乾坤盤打中後背,隻覺得臟腑瞬間就移了位。就像被一記重錘狠狠地擊中心臟,眼前頓時一片漆黑,血沫不由自主的湧出。
但饒是這樣,她還不忘拚著最後一絲清明緊緊抓住了戚無昭的手臂。
麵前男人的氣息就在鼻端,就像被攻擊的凶猛動物,每一絲起伏都蓄滿了還擊的力量。
溫淺淺可以預見接下來的山崩地裂。
“師兄,”唇邊仍在不斷的湧出鮮血,她顫顫巍巍的叫著,“師兄——”
戚無昭的身體硬的像一塊堅冰,內裡有熔岩即將爆發出來。
溫淺淺一把摟住他的身體,拚命把腦袋往那冰塊的中心塞,手臂環成一個圓圈,死死的抱住戚無昭瘦削的腰部,嘴唇無意識的貼在那寬闊的胸膛上,輕聲道,
“不要.”
身體的主人沒有反應。
溫淺淺急了,把手臂圈的更緊,腦袋從胸膛劃過一個半圓,踮著腳艱難的放在戚無昭的肩膀上,一邊喘氣一邊斷斷續續的說著,“我們回去.我沒事.”
危險的氣息並沒有消失,戚無昭終於垂下眼睛。
溫淺淺努力睜大眼睛,露出一絲虛弱的笑意,輕輕搖搖頭。
“不要、不要做、帶我回去.”
“求求你了。”
說完,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回憶完畢,她抬眼瞥向謝星程。對方像做錯事的鵪鶉一般耷拉著腦袋,偶爾從餘光中偷瞄溫淺淺兩眼。
在和溫淺淺目光相接後,尷尬的不知道做什麼表情。
“我沒事,”溫淺淺微微搖了搖頭,瞬間感覺有點暈,馬上停住,頓了一下說道,“我已經好了。”
“我伯父.”,謝星程抿了抿嘴唇,半晌才繼續說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可能就是謹慎慣了,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出手,你們有什麼怨氣,都衝我來好了,確實是我考慮不周。”
溫淺淺趕緊搖搖頭,沒事的,我不怪他,剛搖兩下一想自己還頭暈著呢,又趕緊扶住床欄。
戚無昭微微眯了眯眼睛。
謝星程畏懼的瞄了戚無昭一眼,囁嚅半晌,還是說道,“戚兄,我.你還生氣嗎?”
戚無昭根本沒理他,隻留個對方一個冷漠的後腦勺。
“他不生氣了,”溫淺淺立馬說道,“沒事的,你彆往心裡去,大掌事為人謹慎也是正常,畢竟掌管著一閣的事務,不細心點怎麼可以。”
確實,不管怎麼說,謝在淵在這件事上還真是一點錯都沒有,戚無昭確實身懷絕技,也確實彆有用心,隻不過被自己的小插曲給攪和了。
也不知道對方現在打消疑慮沒有。
溫淺淺想到這裡又有點矛盾,要是打消了他們這一陣確實可以安生,但是鎏明閣就危險了。要是沒有打消,謝在淵和戚無昭之間遲早撕破臉,而她自然不可能每次都在其中扭危為安,那樣隻會在把災難提前,造成不可挽回的災難。
兩方都是死路,不過是先死後死的區彆。
溫淺淺隻能無奈選擇後死,至少這樣,她還可以嘗試著做點什麼。
所以,她隻能竭儘力量避免戚無昭的身份暴露。
“那、那真是太好了,我伯父送來了很多療傷凝血的藥物,還有補氣的丹丸,千年的靈植萬年的雪參,都是我們鎏金閣最上品的,你按時服用,不出幾日保證藥到病除。”
謝星程的神色十分誠懇,“伯父他現在被一些事絆住了,稍後就會來看你,到時候我讓他給你道歉。”
讓天下第一大派的掌事親自道歉,這個麵子給足了溫淺淺。
“不必不必,”溫淺淺趕緊拒絕,“我受之不起,千萬不要。”
戚無昭冷嗤一聲,抱起手臂懶洋洋的後仰著頭,“讓他來。”
他要讓他有來無回。
“誒,好。”謝星程不明所以,趕緊點頭應下,在他看來,做錯事就要道歉,這可是謝舊從小教育他的道理。
鎏明閣無論尊卑,都始終恪守著這個準則。
謝星程再次表達了歉意,反複詢問了溫淺淺的情況,終於在戚無昭徹底煩了之前,低眉順眼的退下了。
屋內重歸寂靜。
溫淺淺緊張的咽了一下口水,偷眼瞥了戚無昭一眼。
然後,剛好被對方的目光逮到。
“謝、謝謝你啊,”她乾巴巴的說道。
戚無昭身子歪著,眼睛沒什麼溫度的睨著溫淺淺,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擊著手臂。
“我們.不是來做客麼,那就最好不要跟人家主人起衝突,”她鼓起勇氣看著戚無昭的眼睛,“這樣也能避免許多麻煩,不是嗎?”
戚無昭沒回答,隻輕輕眨了一眼眼皮,因為腦中某個聲音也緩緩蘇醒了。
“你說呢?”溫淺淺舔了一下嘴唇,好乾,她有點想喝水。
戚無昭的目光不自覺的下移,但又很快移開,“不行。”
“那你要乾什麼?”溫淺淺脫口而出。
說完她有點後悔,自己的語氣好像有點凶。
戚無昭頓了一下,“當然是血債血償。”
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有討論的必要嗎?
“那你隱藏身份來這裡乾什麼?”溫淺淺的語氣很急,刻意壓低了聲音,語氣裡的質問自己都沒有覺察出來。
“你這樣不都全暴露了嗎!”
戚無昭的表情有瞬間的陰戾還夾雜著絲絲的古怪,很快又煙消雲散恢複了懶散和目空一切。
“那又怎麼樣?”
那又怎麼樣?溫淺淺簡直想氣血上湧,那確實不怎麼樣,對你這樣的大魔頭來說,人命都如草芥一般,千年的宗門隻要你高興想覆滅就覆滅,一起喝酒的朋友,隻要你需要分分鐘就可以捏死。那又怎麼樣,你說那又怎麼樣,他們又招誰惹誰了,還有不凡派,連會禦劍的都沒有,一心遠離塵囂與世無爭,就這樣最終還得為你殉葬,你說那又怎麼樣!
溫淺淺一時簡直氣蒙了,猛然喉頭一甜,“噗——”
嘔出一大口鮮血!
戚無昭本來懶懶的歪在椅子上,也沒料到眼前乍然生變瞳孔猛然驟縮,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鮮血順著溫淺淺鵝黃色的衣襟滴滴答答流到素色的錦被上,在上麵蜿蜒出一片血汙。
溫淺淺也愣了,自己怎麼突然吐血了?
戚無昭一步跨到溫淺淺麵前,一掌捏住她的麵頰,另一隻手掌罩在她的腦袋上,探入靈力查看。
溫淺淺臉蛋被捏的生疼,被迫仰頭直視著戚無昭,隻覺得十分不舒服,眼睛不停眨著。
纖長的羽睫末梢掃過戚無昭的指尖,忽扇忽扇,像是輕拂掌心的羽毛,有點癢。
戚無昭收回手掌,背在身後,盯著眼前觸目驚心的紅。
“為什麼吐血?”他並沒有發現溫淺淺內府有惡化的趨勢,一切都在好轉。
因為被你氣的,溫淺淺心中恨恨說道,眼睛往上一仰,問道,“謝在淵傷的是不是我?”
“是。”
“冤有頭債有主,該去討公道的是不是我?”
“.”
溫淺淺隨便擦了擦臉頰的鮮血,仰著一張大花臉,繼續說道,“我既然是你的手下,幫你擋災也是應當應分。看在我都掛彩的份上,這個道歉是不是應該我來受?”
“.”
“我十分感激你想要替我出頭的心思,但是這個公道我想自己來討。”
“哦豁,”“烏鴉”幸災樂禍的看熱鬨,“我們淺淺好剛!”
戚無昭長久的沉默著,麵無表情的看著溫淺淺。
一直看到溫淺淺從理直氣壯到漸漸氣短,她能怎麼辦,她的勇氣也隻有那麼多,時間久了肯定要泄。
腦袋隱隱還有點暈,她感覺隱隱有東西想往喉嚨上湧。
“嘔——”
一張嘴又是一口鮮血。
好家夥,今天吐的血都夠做盆血旺了。
不過吐完,她感覺腦袋好了一點,應該是血塊壓迫到了胸腔,吐了也好。
戚無昭見過無數的鮮血,但眼前的罕見的刺眼,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一下,一伸手,桌上的茶杯便自動飛到了手裡。
溫淺淺見到眼前遞過來的水一時有點懵,愣了一下趕緊雙手接住。
然後,就這麼雙手捧住,像在上供。
“喝。”戚無昭言簡意賅。
他其實本想說漱漱口,但是三個字好像有點多,隻好簡化成一個。
溫淺淺這個傻姑娘,想也不想,仰頭就喝了。
全是自己的血水。
戚無昭閉了閉眼睛,十分無語的攥了攥手指。
“好傻,”“烏鴉”咂咂嘴,“你這個壞人,專傷傻姑娘的心。”
“閉嘴!”戚無昭忍無可忍。
溫淺淺喝下去也覺得不是味,臉色一時十分精彩。
又想吐血了,可為什麼莫名有種會嚇到眼前大魔頭的感覺呢?溫淺淺覺得自己可能腦子也有血塊,不清醒了。
“想吐就吐吧,”戚無昭冷冷道。
溫淺淺趕緊擺手,不不不,她這次可以忍住,本來就夠丟臉了。
戚無昭瞥了她一眼左右,環顧了一下左右,一伸手,窗台上的花瓶瞬間飛到他的手裡。
裡麵還插著帶著露珠的海棠花,被戚無昭順手扔掉,將花瓶遞到溫淺淺麵前。
“我真的可以.嘔——”
溫淺淺徹底吐了個昏天黑地,小臉蒼白一片,眼睫上盈滿了點點淚珠。
戚無昭站在一邊,眼神異常冰冷。
“好多了,”溫淺淺瞥見他的神色,趕緊拍著心口說,“真的好多了,之前因為修煉升級穴位淤塞,血液流通不暢,感覺這下好多了。”
“我真是因禍得福,這下感覺好像全身都輕快了許多。”
她並沒有說瞎話,身體確實因為積血的排出而感到神清氣爽。
戚無昭瞥了她一眼,伸過手來。
什麼?溫淺淺奇怪。
戚無昭懶得說話,直接奪過她手中的花瓶,轉身出門。
溫淺淺有點意外,目送著頎長的身影邁出門外,後知後覺的想著,自己這次應該是化解了一場災難的提前吧。
她垂下眼睛,目光不自覺的落到自己的身上,差點被嚇一大跳!
自己簡直坐在了一片血泊中!
太嚇人,趕緊捏個清潔咒,從內到外,把床鋪和自己清潔個乾淨。
戚無昭隨後將花瓶扔了,走到山崖邊,朝遠去望去。
雲霧飄渺,山峰間影影綽綽隻能看見模糊的輪廓,鎏仙殿的位置更高,能看到飛揚的屋角和金色的琉璃瓦片。
“淺淺剛說什麼了,”“烏鴉”趕緊提醒他,“她大病未好,你不要惹她生氣。”
不要隨便去找謝在淵的麻煩。
戚無昭收回眼神,輕輕摩挲著指尖,上麵的麻癢已經退去,隻剩一層刀割的傷口。
到了該喂小崽子的時候了。
溫淺淺收拾完畢,起身打開窗子,流通一下屋內的汙濁空氣。
清新的山間氧氣很快湧入室內,聞起來沁人心脾,她深吸了一口氣,活動活動手腳,感覺身體沒什麼大礙了。看來鎏明閣的神仙丹藥真的很有效。
當然,其實更多的還是戚無昭輸送的靈力起的作用,這些,溫淺淺自然不會知道,謝星程倒是在場,但他都沒往這方麵想,戚無昭的修為那麼低,他隻以為戚無昭是握住溫淺淺的手,舍不得放開。
她從芥子袋裡掏出傳音符,給師姐淩飛月傳了個每日飛訊,一方麵例行報平安,另一方麵問候一下師父的近況。寧不凡還是不願意接她的傳音符,但是私下裡還是會拐彎抹角的向淩飛月打聽小徒弟的消息。
兩姐妹一說起話來就沒個頭,東拉西扯的,溫淺淺也愛聽,不凡派的雞毛蒜皮她都聽得津津有味。
“對了,黑毛毛最近怎麼樣了?”淩飛月最開始得知溫淺淺把黑毛毛一起帶走後十分吃驚,現在也接受了,每次都記得關心一下。
“哦,挺好的,”淩飛月不說溫淺淺都忘了,她都兩天沒給黑毛毛喂食了,自己這個飼養員實在不稱職。不過話說,也都是戚無昭造的孽,隻管偷不管養,自己平白的多了一個小累贅。
溫淺淺十分懷疑戚無昭的動機,但卻無從得知。
“司瑜和少安,還是有其他的師弟們都十分想你,”淩飛月說道,“你什麼時候回來呀,帶著你的小道侶?”
“嗬嗬,過一陣子吧。”
“我說道侶你就承認?多少得辯解一下呀!”淩飛月有點著急,“師父還沒點頭,你們還沒結契呢,可不能就這麼輕易把自己.”
“師姐,你說什麼呢!”溫淺急忙打斷她的話,內心簡直無奈,她為什麼不解釋,因為這本來就是滑天下之大稽,離譜到就算天崩地裂也不能發生的事。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淩飛月趕緊安慰她,“自己在外要小心,保重安全。”
“嗯,師姐也是。”
捏滅了傳音符,溫淺淺長出一口氣,不管怎樣,隻要不凡派還安安全全的,她就放心許多。
趕緊喂了黑毛毛,給它的育靈袋裡堆滿了靈食,足可以吃好一陣了,等過了這一陣再放對方出來遛彎。
溫淺淺隨意的往袋子裡瞥了一眼,頓時一愣,難道自己是眼花了,怎麼感覺黑毛毛好像變白了不少。
她將袋子撐大了一點,對著外麵的光線仔細瞧了瞧,沒看錯,確實白了不少。比自己之前給它洗澡後又白了一些,如果之前是從黑毛毛變成褐毛毛的話,現在算是淺灰毛毛了。
她有點吃驚,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豬也會改變發色,難道黑毛毛也升級了?
黑毛毛:再說一遍,我不是豬!我這是毛色不是發色!
溫淺淺試著將手放到黑毛毛的額頭上,感受一下修為——
什麼也感受不到。
難道是自己修為不到家?不應該啊,自己都金丹了呢,金丹修士啊!
算了,還是之後請戚無昭看一下吧,畢竟是他偷的豬。
黑毛毛:.
累了,毀滅吧。
“你好像真的瘦了,”溫淺淺垂著眼睛跟黑毛毛說話,“腦袋都咯手了,這一陣真是委屈你了。”
“哼!”黑毛毛傲嬌的扭過腦袋,把屁股留給溫淺淺。
鎏仙殿。
謝星程添油加醋的把溫淺淺的情況描述的非常慘,話裡話外的責怪顯而易見。
謝在淵雖然嚴苛,但並不是頑固不化,隨手招過一旁侍候的弟子,將手中的書卷遞過去,“先幫我拿著。”
又招過另一旁的弟子,對方馬上捧上來一個盒子。
這是什麼?謝星程好奇。
謝在淵並不理會他的眼神,起身抻平袖子,將兩鬢的銀發捋直,揚聲道,“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