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月二十一,圓明園傳來消息,四爺忽然暈厥。
中途短暫地醒過一次,隻勉強交代一句,讓弘暉監國,步軍營歸策棱父子調度,讓他們穩住京中局勢。
太醫院院正說,四爺身上沒什麼大毛病,但十餘年來勤政太過,積勞成疾,突然爆發,怕是凶多吉少。
後妃與皇嗣們齊聚圓明園,輪流看護四爺。
烏希哈負責給四爺喂藥,也不知是不是她身上那個神秘又雞肋的金手指有用,隻有由她來喂,四爺昏迷時才能用得進湯藥。
但也僅限於此,四爺並無好轉跡象,病況愈發凶險。
烏希哈忽然想起四爺剛登基那年,她為祖母孝恭仁皇後守靈時做過的夢。曆史命運就像個捉摸不透的孩童,在給了你希望之後,忽地又敲下一記重錘,告訴你它的固執。
她隻能片刻不離地守在四爺床邊,希望能有奇跡降臨。
九州清晏的人越來越多,近支宗室,文武大臣,仿佛是當年康熙病故的場景重現。
院正和幾位顧命大臣讓弘暉和烏拉那拉氏做好心理準備,畢竟國不可一日無君。
二十三日子時,四爺呼吸一度斷絕。
九州清晏啼天哭地,眾大臣跪請弘暉尊四爺遺詔登位,弘暉心中悲痛,但也隻能接過玉璽,然後——
然後四爺又奇跡般地醒了過來。
用了藥,施了針,第二天幾位太醫會診後,宣布皇上得天庇佑,脫離危險,隻是虛驚一場。
這就有點尷尬了。
院正和禮部尚書嚇得魂不附體,他們一個“誤診”“詛咒”,一個已經安排人著手準備弘暉的登基大典,四爺若要追究,完全可以治他們“謀逆”死罪,牽連家族。
但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四爺能好轉,喜還是比驚更多些。
弘暉果斷交還玉璽,親手為四爺侍奉湯藥。
他不是曾經的胤礽,四爺對他信任有加,弟弟們從未覬覦儲君之位,所以對“到手的皇位又飛了”這件事並不失落。
然而四爺沒罰任何人,隻說自己龍體不適,尚需靜養,讓太子繼續監國理政。
他給自己完完全全地放了兩個月的假期,等萬壽節至,在大宴上毫無預兆地宣告,要退位給弘暉。
他在朝上對大臣們說:“朕禦極十三載,雖僅為皇考五之有一,然拓疆域,建邦交,振民生,清朝綱,於江山之功足矣。”
他私底下對兒女們說:“朕上回就是累病的,從前朝到現在,把自己逼得太緊了,此番瀕亡,倒是想通不少。朕這性子,一日坐在這龍椅上,便會逼自己勞累一日。如今朕的政令已通達天下,可也明顯覺著陷入瓶頸之中,對那些新鮮物什亦有些跟不上了。”
“朕還怕被這至高權勢迷了心竅,渾了腦子,如你們皇瑪法晚年那般,於社稷無益不說,還傷了咱們父子情分和你們兄弟情分。”
“朕信弘暉,也信所有孩子們,定能像朕沒登基前那樣,同心同德,相須而行。”
四爺打定了主意,弘暉推辭三次,奉命登基。
這是往前往後數百年裡,最平和的皇位交替,在史書上留下一段佳話。
十二月初一,弘暉於太和殿即位,選定年號“乾豐”,以明年為“乾豐元年”,尊四爺太上皇,烏拉那拉氏為太後,弟妹們均進爵一等。
四爺完全搬入圓明園中,弘暉每隔兩天就遣人到園子裡關心皇父身體,並將軍政大事呈給四爺過目。
太妃們沒一個跟著四爺的。
李氏、鈕祜祿氏、耿氏都請恩旨出宮到兒子府上抱孫子養老,年氏對“獨寵”敬謝不敏,表示自己願意跟著太後在宮裡吃喝享樂,繼續為保持美貌而奮鬥終生。
……
烏希哈成了固倫長公主,一應待遇再提升。
作為一個不走攻略皇帝皇子路線的清穿女,這大概是她能達到的最高成就吧。
四爺醒來後,烏希哈最常帶孩子往圓明園跑,弘暉登基後索性收拾行李在圓明園自己本來的院子住下,讓四爺不至於成為空巢老人。
她即將按原定計劃,跟著成袞紮布和策棱回漠北,往後再回京城,就是“探親”而非“回家”,隻能抓緊時間在四爺跟前儘孝。
如今四爺是太上皇,他對弘暉這個一手教養的繼承人徹底放權,宮中送來的折子隻是象征性地翻兩下,不提異議,有臣子直接求到圓明園,他也從不接見。
烏希哈從沒見過這樣“無心朝事”的四爺,跟民間普通的父親、爺爺沒什麼兩樣,甚至更慈愛。
他們父女找回了在潛邸時沒有隔閡的相處。
烏希哈陪著四爺一起釣魚,種菜,看書,下棋,度過了最親密、最無話不談的幾個月。
在烏希哈生辰、過年和元宵節,一大家子幾十口人會在圓明園吃一頓團圓宴,讓四爺享受四世同堂的幸福——已經被封太子的永玟比同齡的三胞胎早成親,長子剛出世不久。
“阿瑪,我突然好舍不得您。”
“阿瑪也舍不得你,要不,彆去了。”
“其實比起去漠北,我更想去遊曆四海,那是額娘生前的願望。”
“那就去。”
“可人生在世,責任比個人喜好更重要,或許等我到了阿瑪這個年紀,旺仔長大成人,我也能過上想怎樣就怎樣的‘退休生活’。”
……
又是一年春。
北城門外,上百輛馬車和數千人列隊等候,聲勢堪比康熙朝時帝王出巡。
正是固倫純安長公主和兩位親王離京北上的隊伍。
“保重。”“路上小心。”“一路順風!”
烏希哈在與親友們依依不舍地告彆。
“姐姐你會每年都回來看我們的吧?”三蛋長得比年氏都高了,平常就是個冷臉酷哥,隻有在烏希哈麵前會露出幼稚撒嬌的一麵。
“我也想,可京城到喀爾喀部,路上得走近兩個月呢,”烏希哈無奈道,古代交通實在不便,“歸寧宴也不定能年年去。?????”
三蛋擰緊眉頭,思索片刻後,又問:“那我早點把你說過的‘火車’造出來,你是不是就可以常回來了?”
這個可以有!
烏希哈熟練地給弟弟畫大餅,“你如果能成功,姐姐半年、不,每個月回來一次都行!”
三蛋眼底仿佛燃起了兩簇火焰,“姐姐你等著我!”
需求果然是推動發明創造的首要因素!
巳時中,整隊出發。
旺仔騎著大白在車隊前後撒歡,成袞紮布沒有騎馬,而是陪烏希哈一起乘車。
他們很快來到了京城界碑處。
前方的路口分出兩條路,一邊是北上,一邊是南下。
烏希哈掀開窗簾,先喊了幾聲兒子和大白的名字,讓他們不要亂跑,又望向南下的方向,對成袞紮布暢想道:“等過個二十年,我們老了以後,就把部族事務都交給年輕人,一起去遊山玩水怎麼樣?”
“好,都依你。”
成袞紮布將她攬過來,讓她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自己懷裡,拿了條毯子裹住她,輕聲道:“你昨夜都沒怎麼睡,歇會吧。”
要離開生活了三十年的京城和親人們,成為遠嫁他鄉的一員,就算烏希哈不缺權勢不缺錢財,也確信成袞紮布會待她如初,心中難免不舍忐忑,昨天夜裡翻來覆去,幾乎沒合眼。
成袞紮布輕輕拍著她的背,烏希哈很快熟睡過去。
這一覺,睡得有些久。
烏希哈是被餓醒的。
睜開眼時,成袞紮布不在身邊,烏希哈想在車上找些吃食墊墊肚子,眯著眼摸索了一會兒,感覺車內空間好像狹小了許多。
她打了個激靈,完全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坐的並不是出京時那輛車。
烏希哈掀開車簾下地,四周一片空蕩,她再回頭,身後不是固倫公主的豪華車架,而是一輛簡樸到曾經公主府管家都不會坐的小馬車。
車隊呢?
那麼多人馬呢?
最重要的,她的丈夫和兒子呢?!
明明還是大白天,烏希哈感覺一陣冷氣從腳底直竄上天靈蓋。
……天爺啊!
她是被綁架了?
還是又穿越了?!
“布布?旺仔!”烏希哈惶恐四顧,大聲呼喊著,嗓音發顫。
還好,五丈之外的樹叢中立刻傳來回應,“我在這兒!”“額赫我在噓噓!”
烏希哈忙循聲跑過去,成袞紮布拎著旺仔,旺仔拎著褲帶子,父子兩個從一棵大樹後繞出來,被烏希哈撲了個滿懷。
成袞紮布環住她,“睡醒了?是不是餓了?”
烏希哈哪還顧得上餓啊,她先把父子倆上下摸了一圈,確認他們是實在的、熱乎的,眼睛都紅了,“快嚇死我了!怎麼回事,其他人呢?這是哪兒?”
見她要落淚,旺仔著急了,一邊伸手給她擦眼角,一邊道:“額赫不要哭,是額祈葛說你想去江南玩,你如果不高興,我們就不去了!我們回去找阿布和白叔。”
烏希哈一愣,“你,這,什麼意思?”
成袞紮布見她真被嚇著了,把旺仔放下地,雙手握住她的肩膀,帶著些不安和內疚,輕聲解釋道:“我,我知道你一直想出門遊曆,就跟額祈葛商量,他們先回漠北,我帶你和旺仔帶一小隊人轉道,先去江南,我是想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
沒想到就丫頭護衛們去接人、他帶旺仔下車方便的這點功夫,烏希哈睡醒,讓驚喜成了驚嚇。
烏希哈一時失語。
她懷疑自己在做夢。
說了這麼久的要回漠北,履行大清公主、紮薩克親王妃之責,怎麼突然就如她所願,要去出遊了呢?
她想伸手掐自己的臉,被成袞紮布握住,“都是我不好,我不該瞞著你。”
烏希哈遲鈍地問:“那喀爾喀部那邊?”
他們這樣任性離開,豈不是辜負恪靖公主的囑托?
“有額祈葛和叔叔叔母在,長輩們正當壯年,還輪不到我們這些晚輩做主。”成袞紮布認真對烏希哈道,“額祈葛說,這些年實在是辛苦你了,他現在舊傷都養好了,再上戰場都不懼,回族中理事費不了勁,讓我們儘管在外頭玩幾年,多走多看,見見世麵,往後再回漠北,才能讓族人過得更好。”
“烏希哈,我說過,等我回來,你想去哪兒,我都會陪你去。”
烏希哈又原地呆滯了好一會兒。
直到再忍不住不知是生氣還是高興的眼淚,她一手捂住嘴巴,另一隻手握著拳頭錘他,“你,竟然騙我,你混蛋!可惡!反了天了……”
“我真的知道錯了,”成袞紮布任她毫無力道地打罵,慌亂地給她擦淚,“我保證,我發誓,這一輩子,就騙你這一次,往後絕不敢欺瞞你分毫。”
旺仔撓著腦袋,左看右看,有點迷糊。
額赫哭了,是在和額祈葛吵架吧?
但他們越抱越緊,難道是姑姑們說的打情罵俏?
有馬蹄聲嗒嗒靠近,另一輛馬車經過,停在烏希哈身前,車邊上跟著青蘋綠翹、成袞紮布的兩個親信,還有一隊眼熟的護衛。
窗簾被掀開,露出車主人有些嫌棄的臉。
“哎呀,你們膩歪夠了沒有?都十幾年夫妻了,也不害臊,彆教壞了孩子。”
旺仔高興地喊,“郭羅瑪法!”
烏希哈又驚愣,“阿、阿瑪?”
竟然是四爺。
“這荒郊野嶺的,彆再傻站著,趕緊上車啊,不然天黑前就到不了驛站了,”四爺催促,又招呼外孫,“旺仔你過來坐我這兒,讓你額赫額祈葛一邊呆著去,他們不走,咱們先走。”
聽這話,他不是來送他們的,而是,準備跟他們一起去?
旺仔手腳並用地爬上四爺的車,烏希哈腦子一團亂,被成袞紮布拉回到馬車上,一行人輕車簡從,再度啟行。
路上鮮有旁的車馬,十分安靜,旺仔和四爺雖在另一輛車上,烏希哈能隱約聽見他們的說話聲。
“郭羅瑪法,為什麼這地圖上隻有大清呢?”
“因為郭羅瑪法的阿瑪也沒去過大清之外。”
“咱們先去江南麼?再然後要去哪兒?可不可以去三舅母的家鄉看洋人?”
“聽你額赫的,她呀,可是引路的星星。”
成袞紮布繼續小聲跟烏希哈解釋:“我要帶你出遠門,總得告知皇阿瑪,他一聽,說自己在圓明園呆悶了,登基後都沒出過京城,也怕皇上束手束腳,就要跟咱們一道。”
烏希哈表麵上安靜地坐著,心跳卻越來越快,雙眼也愈來愈亮。
這會兒,她腿上放著一個四四方方的黑絨布包裹,裡頭是金絲楠烏木盒。
成袞紮布似察覺到她心潮翻湧,緊緊握住她的手。
車內狹窄,烏希哈微微側身,頭探出車窗,車外晴空萬裡,陽光稍顯刺目,讓她直視片刻便淚盈於睫。
她的前方,天地廣闊,風景絢爛。
她的身邊,有父親,丈夫,孩子,還有——
她的額娘。
他們要一起踏上新的旅途。
他們終將滿載而歸。
……
“我姓宋,生於康熙年間,是京城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百姓。”
“但我從小就對京城之外的風景充滿了好奇,我想去看江南是不是滿地都是美人,去看海的那邊是不是有蓬萊仙山。”
“乾豐元年,我帶著戰無不勝的勇士、宏才大略的智者、運旺時盛的福星,從故鄉出發了。”
“我們目標是,環遊世界。”
——《清·宋氏遊記·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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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古代後續番外,也就是滿載而歸的【】,和全員轉世的架空現代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