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還好。”
中原中也看著太宰治又切了一塊,垂下眼睛斯斯文文地吃完,又切了一塊,又切了一塊,這人臉色蒼白,笑容倦怠,一隻眼睛被繃帶裹著,蓬鬆卷曲的發絲遮住額頭,在太宰治切第四塊的時候他提前挪走了蛋糕:“沒讓你把它當正餐吃。”
太宰治笑了笑,用紙巾把叉子擦拭乾淨,放回碟子,港口黑手黨首領的那張臉還是很漂亮,以中原中也的挑剔審美也找不出任何毛病,他的確長得很好看,一張臉、一具身體終於徹徹底底地長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他按住了旁邊的咖啡機,等著苦澀的黑色液體裝滿玻璃杯,他聽見中原中也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你也對那小鬼差不多點。”
“……啊。”太宰治露出了一個苦笑:“我儘量。”
中原中也所說的那個小鬼,正是港口黑手黨令人聞風喪膽的白色死神,中島敦。
提起中島敦,就不得不提起那句不準後悔,太宰治一生中能稱之為後悔的事不多,但中島敦絕對是裡麵的一件。
他現在想想,覺得自己真沒必要把小孩折騰成這樣,幾乎要把人玩壞了,但四年前的太宰治沒現在這麼平和,也沒什麼耐心,當時他那點少得可憐的善意都耗在了芥川身上——上一個三年他對芥川的教育可謂是糟糕透頂,以暴力、以疼痛、以恐懼,他不是個好東西,更不是個好老師。
“我的熟人裡有個男人,正在獨自撫養孤兒,如果在貧民窟撿到你的人是織田作,肯定會對你不離不棄,富有耐心地引導你吧,那便是正確。”他曾對芥川這樣說。
太宰治很清楚什麼是正確,也清楚怎麼當一個好老師,可他不是,他也不想,四年前的他也沒心思引導一個貧民窟少年學會正確成長。
於是他逆著月光,頂著暗淡的星空,麵對向自己襲來的羅生門,望著被自己踢開隻剩下半條命的黑色禍犬。
——那麼這一次,就讓織田作來教導你吧,這樣對你更好。
於是他從貧民窟撿了一隻有著雪白皮毛的小老虎回去。
“所以你打算拿那小鬼怎麼辦?提前說好,彆指望把他扔給我,太麻煩了,我可不想收拾你的爛攤子。”中原中也捂著臉歎氣,口吻略帶些嘲諷:“港口黑手黨的白色死神……?真敢說啊。”
“我再想想吧。”太宰治十分坦然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我當時太急功近利了。”
“能消除恐懼的隻有恐懼?需要靠這種信念活下去的家夥。”中原中也嗤笑了一聲,聲音森冷:“你給他套的項圈也夠惡趣味的,太宰,讓他離我遠點,如果你再敢把他安排到我手底下做事,我就殺了你。”
“好的好的。”麵對毫不作偽的殺意,太宰治倏地翹起唇角,指尖敲了敲桌麵,有點惡劣地衝著他微笑:“畢竟之後有更大的爛攤子等你收拾呢。”
“哈?”
中原中也嫌棄地瞥了對方一眼,但也沒多說什麼,枕著椅背向後仰去,帽子被他從頭上拿下來,在手裡麵轉了一圈,再扣到臉上。
他是真的很嫌棄中島敦,但也真的看不下去。
說到底還是太宰治的問題,中島敦自從被這人撿回來那天開始,就一直沉浸在自己殺掉孤兒院院長——他的養父的心理陰影裡麵,依中原中也看這不是什麼問題,放著不管也能自然痊愈,或者刺激一下強行克服過去,可太宰治不行,他對著小孩灌輸了一套歪理——能壓倒恐懼的隻有恐懼。
你不是恐懼殺了養父的事實嗎?很好,我賦予你更深沉的恐懼,你就不再恐懼那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所以在旁人眼裡殺人如麻不知恐懼為何物的白色死神,在中原中也看來隻是一個被嚇傻的孩子,一個離開太宰治的命令就會活不下去的可憐小鬼,不穩定、神經質——可他和幾年前的太宰治還不一樣,他是被迫被太宰治活活逼成這樣的。
沒錯,是急功近利,短時間內是有不錯的效果,用一個被嚇傻的小鬼換來強大的戰力,可是長久來看……
長久來看——?
長久?
中原中也忽然取下放在臉上的帽子,坐直身體,盯著那雙顯著溫和笑意的鳶色眼瞳,目光一寸一寸地掠過那張漂亮的臉,不對,不對,不對,這一切太不對勁了不是嗎?
“……我有個熟人在孤兒院,各方麵都無可挑剔,他很會教學生,之後麻煩他教導一下敦好了。”他聽見這人溫和而又低沉的聲音。
等一等。
太宰治應該是他麵前這個人的模樣嗎?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太宰治還沒變成這樣,久到太宰治還是個死氣沉沉的厭世小鬼,那時候他還沒有把自己關在這間全黑的房間,久到中原中也剛加入港口黑手黨。
那時候他沒有過去的記憶,也沒有太多的常識,彼時他們年紀尚輕,稚氣未脫,穿著黑壓壓的西裝故作成熟,他的好搭檔沒事就會嘲笑他兩句,偶爾倒也會說幾句像模像樣的話,其中有一句他現在還記得。
“中也,你看到的星星,其實早就死了。”
有的星星漂浮在數億光年之外的寂靜之所,死得悄無聲息,垂死時發出那點微光穿過宇宙,再經曆數億年落進他的眼睛,他望著那點明滅的星光隻覺得漂亮,卻不知道那顆垂死的星星早就失去了最後一點溫度,死在了很久很久之前。
可他和太宰治其實並不算熟,更不能算朋友,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會想起塵封在褪色記憶裡的一點微小畫麵。
於是他隨口問了一句:“急功近利?你當時急功近利什麼?”
太宰治眨了眨眼睛:“那會我剛接任港口黑手黨的首領,你也知道,之前我並不怎麼露麵,很難服眾。”
沒錯,中原中也想。
“那準備丟給我的爛攤子是什麼?”
“說起這個。”太宰治換了個坐姿,兩條長腿交疊在一起,手掌心拄著下巴,笑眯眯地歪了下頭:“要麻煩你出趟差,機票我都替你買好了,目的地是羅馬,明天下午的航班。”
太宰治拉開那張氣派辦公桌側麵的小抽屜,從裡麵抽出一張嶄新嶄新的機票,中原中也瞥見抽屜裡麵還有一隻信封,通體漆黑,蓋著港口黑手黨首領專用的印章,信封上印著簡潔的花紋,很是正式,信封外麵的筆跡很熟悉,字跡端正,富有風骨,是太宰治的筆跡,寫的字他也很熟悉,是他的名字。
“那是什麼?”
“之後準備給你的工作。”
他們正說話的功夫,他們身後那片漆黑漆黑的牆突然卜落卜落地響了起來,滴答滴答,啪啦啪啦,中原中也又想起那其實是一扇未通電的窗,雨點連綿不斷地敲打著玻璃,那聲音敲得著實富有氣勢,像敲打一塊鐵皮,太宰治側過臉,專心致誌地注視著那扇漆黑的窗,像是看見了淺灰色的雨幕,看見了紅磚砌成的教堂。
“下雨了。”太宰治說,又點燃一支煙,煙霧氤氳在潮氣裡:“到了該吃櫻桃的季節了。”
中原中也接過機票:“已經是盛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