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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我是確實不知此處曾死過人,如有半句虛言, 便罰我天打雷劈, 不得好死。”梁景文雙膝跪地,慘白著臉朝酆如歸一拜,因這姿勢之故,他缺失了左腕的左臂以及折了尾指的右臂即刻從寬大的衣袂當中暴露了出來,勉強抵著地麵,瞧來甚是可憐,他的語調亦滿是無辜,生生地將酆如歸襯作了善惡不分, 欺壓良善之徒。
“是麼?”酆如歸卻對梁景文生不出半點憐憫之心來, 他似笑非笑地盯著梁景文的頭頂心, 嫣紅的唇角噙著譏誚,“梁公子發此毒誓, 想來心中無愧。”
“我心中坦蕩,自是無愧。”梁景文仰首迎上酆如歸令他不悅的視線, 四目相接, 他卻聽得酆如歸含笑道:“梁公子心中既是坦蕩, 既是無愧, 與我將這密室的來曆以及你之所知一一道來也就是了,為何要下跪?大丈夫跪天跪地跪天子跪父母, 哪有跪我與道長的道理?你倘若當真坦蕩、無愧, 這把骨頭怎地這樣軟?”
酆如歸伸手輕點著梁景文脊椎上的一塊骨頭, 軟聲笑道:“這脊梁骨軟成這樣,要了有何用?不若我幫你卸了罷?”
梁景文自是不願跪眼前這個明明是男子卻做女子打扮的惡徒,但他此番是以退為進,然而那酆如歸非但不上當,更是惡語相加。
梁景文略一思索,做出一副悲憤模樣:“我自是不願下跪,然你是非不分,對我威脅恐嚇,甚至下手折了我的尾指,為了活命,我又能如何?”
“你不能如何。”酆如歸好脾氣地道,“而今,你能做的,便是將你所作所為全數坦白,倘若你罪不至死,我便將你交由官府處置,倘若你死有因得,我便將你交由你害過的人或其親族、戀人、友人處置。”
“我實在不知你要我坦白甚麼,我沒甚麼可坦白的。”梁景文說罷,又低呼了一聲,“這地上……這地上……”
他這一聲,引得薑無岐微微俯下身去,以燭火去照。
他趁機快手去拍薑無岐手上的蠟燭燭身,燭身上附著燭淚,燭淚尚未發硬,隻一碰,便凹陷了進去。
隻消……隻消這蠟燭墜地,燭火點燃酒液,火焰即會竄起,他距石門最近,足以逃出去,出去後,他會立即將石門封死,留膽敢傷他的酆如歸與薑無岐在密室內活活燒死。
不過是一彈指的功夫,他心中轉過了無數個念頭,每一個念頭皆將他的洋洋自得催得更盛。
他站起身,睜大雙目,盯住了被他拍得從薑無岐掌中躍出,且一寸一寸傾斜下去的燭台,耳中俱然是自己激動的心跳聲。
但在那燭焰輕吻到酒液的前一刹那,那燭台卻又好端端地回到了薑無岐掌中。
薑無岐淡淡地道:“你果真做的是這個打算。”
酆如歸捉了薑無岐的左手,擦過手背,摸索著勾住了尾指,搖晃了兩下,才抿唇笑道:“道長,你顯是看破他在扯謊了,隨他去也就是了,何必理會於他。”
酆如歸鬆開薑無岐的尾指,又朝梁景文笑道:“即便如你所願,這燭火點燃了酒液,即便我與道長困於其中,亦不會傷了我們的性命,至多受些皮肉傷罷了,凡間的火於我們而言,不過是取暖與炊食之用。所以,你還是勿要掙紮了罷?也切勿再耍甚麼一眼即能看穿的把戲,實在是無聊得緊。你是如何考中那解元的,這般不知好歹,愚鈍不堪,莫不是同科仕子好心讓予你的罷?”
梁景文自小聰慧,在先生與母親的讚許當中長成,又一舉得了解元,他哪裡受得住酆如歸貶低於他,恨恨地磨了磨後槽牙,才做出不與酆如歸計較的高傲姿態,道:“我從不懼有人與我切磋學問。”
“是麼?”酆如歸見梁景文並無吐露真相的打算,懶得再與他白費口舌,索性扯了薑無岐的手,不耐煩地道,“走罷。”
這密室內已無可察看之處,薑無岐頷首道:“好。”
酆如歸扯著薑無岐走出密室,卻在梁景文跟上來時,一掌將梁景文拍回了密室之中,緊接著便闔上了石門。
梁景文被酆如歸一掌拍在了密室的角落,這角落是離石門最遠的所在,酆如歸那一掌全然不疼,他立刻起身狂奔,未及奔到石門前,反是親眼見得石門迅速地闔上,他不由氣急敗壞地對著石門又踢又踹。
這石門有兩處機關,一處在門外,一處在門內,門內的機關在門闔上時,無法作用。
故而,梁景文絕望地瞪著石門,心知自己定然要死在這密室了。
薑無岐回首望了眼石門,道:“若無水與吃食,他能在其中活上幾日?”
酆如歸聞言,冷笑起來:“你是責怪我狠毒,將他關在其中會要了他的性命麼?”
“並非如此。”薑無岐輕撫過酆如歸好似生了刺的眉眼,“貧道知曉你並非惡毒之人,你之行事雖稍顯乖張,貧道難以預測,但你善惡分明,顯然是因為那梁景文對於你我有所隱瞞,你才將他關在密室中,你如是行事,並不是為了取他的性命,而是為了使他說出實情,再做思量。酆如歸……”
薑無岐輕喚著酆如歸的姓名,又望住了酆如歸歎息著道:“你勿要再曲解貧道了可好?”
酆如歸不知怎地登時有些眼熱,他怔怔地凝望著薑無岐,忐忑地問道:“你之前說你信我,信的是甚麼?你又為何要信我?”
薑無岐溫言道:“貧道信你不會無端殺人,更不會殺人食之。”
“那我倘若在神誌不清時殺人食之,你會如何?”酆如歸後退一步,仰首向著酆如歸道,“薑無岐,你會如何?”
不待薑無岐回道,酆如歸啟唇笑道:“你會如何?你會殺了我以替天行道麼?”
“你即使失去神誌,亦不會取人性命,你我初見時,你便失去了神誌,但你隻吸食了我少許血液,並未要了我的性命。”薑無岐捉了酆如歸的一隻手,“你擅長忍耐,你的掌上俱是傷痕,你縱使傷了自己,亦不會傷了旁人,酆如歸,你不會無端殺害無辜之人,更不會殺人食之。”
“許我從頭到尾是作戲與你看,暗地裡嗜血啖肉……”酆如歸還未說罷,薑無岐卻是用未持燭台的左手將他攬進了懷裡,柔聲道:“酆如歸,貧道信你。”
酆如歸下意識地圈住了薑無岐的腰身,繼而埋首於其肩上,悶聲道:“我倘使當真殺了無辜之人,你會如何?”
這話一逸出舌尖,酆如歸便覺得自己說得過了,他與薑無岐不過是相伴積德行善而已,非親非故,他有何立場要求薑無岐拋棄原則地維護他?
薑無岐君子端方,從不行惡事,至多百年,定能修成正果,羽化成仙。
而他,原身留予了他一身的罪孽,這罪孽怕是贖不清了,縱使他窮儘一生的時日,亦恐怕隻能削減毫厘。
如今,他卻強求薑無岐待他如同待至親至愛之人一般——不——即便是至親至愛之人,薑無岐也不會踐踏他所遵循的為人之道。
他一時間心亂如麻,薑無岐柔和的聲音忽而拂上了他耳側:“你倘使在神誌不清時,殺了無辜之人,縱是對方有人要你償命,貧道亦會護著你,因為貧道見過你那癮發作的模樣,你這般能忍耐苦楚之人,斷不會甘心輕易地敗於那癮;你倘使在神誌清醒時,殺了無辜之人,那麼……”
“那麼如何?”酆如歸推開薑無岐,目不轉睛地問重複道,“那麼如何?”
薑無岐猶豫著道:“貧道許會下手懲治你,但取你性命,怕是下不了手。”
“薑無岐,你著實是個傻子。”酆如歸輕笑著道,“再讓我抱一會兒罷。”
薑無岐見酆如歸一雙柳葉眼中流光溢彩,眼波流轉間儘是風情,卻未生出半點綺念來,隻是慶幸適才刺蝟一般的酆如歸已然對著他卸去了防備。
酆如歸對著他冷笑時,心裡應當也不好受罷?
他朝著酆如歸張開了雙手,下一瞬,酆如歸便撲入了他懷中。
他聞到了酆如歸身上隱隱約約的胭脂香氣,又感知到了酆如歸較他冷上一些的體溫,一雙手便不由自主地覆上了酆如歸的後背,酆如歸十分清瘦,後背的骨頭根根分明。
酆如歸汲取著薑無岐的體溫,良久,陡然聽見薑無岐問道:“你為何喜歡抱我?”
他不假思索地道:“因為你很暖和。”
薑無岐點點頭:“那你便多抱一會兒罷。”
“嗯。”酆如歸在薑無岐懷中極其安穩,好似要睡了去,縱然這暗道潮濕、陰冷,又有腐朽氣。
他生怕自己真的睡了去,便伸手推開了薑無岐。
薑無岐低首望著空落落的懷中,左手鈍滯須臾方才垂下,而那右手中的燭火搖搖曳曳著,格外明亮。
“走罷。”他走在了前頭,又回首囑咐道,“應是夜深了的緣故,這暗道更為濕滑了,你且仔細些。”
“好。”酆如歸一麵緊隨其後,一麵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走了幾節台階,他又起了玩心,揪住薑無岐的腰身處的一點道袍,在手中把玩。
這道袍的衣料極為柔軟,大抵是漿洗過無數遍了,從暗青色裡微微泛出雪白。
薑無岐疑惑地道:“貧道這道袍有何不妥的?”
“不妥極了。”酆如歸玩笑道,“你先褪下來,我幫你重新穿上可好?”
薑無岐聽出酆如歸是在與他玩笑,卻是甚是認真地道:“貧道自三歲後,便自己穿衣洗漱了,其後無人為貧道穿過道袍。”
聞得此言,酆如歸的心臟猝然一動,同時揪著那點道袍的指尖緊了緊,直到出了暗道,才略略垂首道:“那改日得空了,我來為道長穿道袍罷。”
薑無岐搖首道:“不必麻煩。”
酆如歸猛然抬首,又凝視薑無岐溫潤的眉眼道:“我卻要試試會如何麻煩。”
“你……”薑無岐琢磨不透酆如歸的意圖,見酆如歸堅持,也不便拒絕,“那便隨你罷。”
酆如歸此番五分是玩笑,三分是想要瞧瞧薑無岐無奈的神色,餘下的兩分連他自己也無法理清,全然做不得數。
聽得薑無岐應下了,酆如歸竟是生了怯意,他原不是會退卻之人,當即笑道:“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薑無岐將暗道關上,接著將梁景文的床榻恢複原狀。
這床榻堪堪遮掩上暗道,外頭卻突地有人道:“景文,夜色漸深,你念了一日的書,定然肚餓空空,娘把晚膳送進來可好?”
假若梁母推門而入,酆如歸與薑無岐大可在梁母瞧見倆人前離開,但梁母不見了梁景文必定會四處找尋,確是個麻煩。
不知這梁母可知梁景文做了何事,梁母又是否是梁景文的幫凶,如若梁母不知,梁景文所做之事尚未分曉,不便讓梁母知悉,如若梁母乃是幫凶,更不能打草驚蛇。
酆如歸思忖間,薑無岐卻是心生一計,他伸手取下架幾案上頭的一冊《尚書》往房門丟去。
這《尚書》撞擊在房門上後,又跌落在地,發出的聲響驚到了門外的梁母,梁母收回要推門而入的手,苦笑著道:“那娘便不打擾你念書了,你切勿動氣,好生用功,那會元、狀元定是你囊中之物。”
酆如歸側首望著薑無岐,誇獎道:“道長你真是機敏過人。”
“謬讚了。”薑無岐解釋道,“現下已近亥時,那梁景文卻還未用晚膳,梁母又疼愛他,不會放任他餓著自己,故而梁母早前理當也來問過梁景文將晚膳送進來可好,梁景文當時應是拒絕了,且發了脾氣,不然梁母的語氣不該這般小心翼翼。”
“因而你替梁景文又發了一次脾氣,摔了那《尚書》?”酆如歸心思通透,薑無岐一摔書,便將前因後果想了明白,但他喜歡聽薑無岐說話,便安靜地聽著,末了,才發問。
“你說得不錯。”薑無岐又道,“你打算將梁景文關上幾日?”
“一般而言,隻消有水可飲,常人可支撐七日而不死,而若是無水可飲,最多僅能支撐三日。”酆如歸紅唇微啟,露出一點雪白的齒列來,“我打算將梁景文關上一夜,明日便放他出來,他若是明日肯交代便好,若是不肯,那女鬼今日來過了,她倘若當真是來向梁景文複仇的,她今日隻作恐嚇,卻不動手,證明她不想這麼快就殺了梁景文,而是想將他折磨一通後再動手,或許明日她會再來恐嚇梁景文一番,我們在這守株待兔便可。”
“便先如此罷。”薑無岐在梁景文的床榻周遭施了一個術法,用以監測梁景文的動靜。
“現下大多人家已歇息了,我們明日再來打聽那女鬼的出身罷。”酆如歸旋身出了窗去,長身立於清亮的月色下頭,一身紅衣被鋪灑了一層月色後霎時柔和了起來,“薑無岐,我們回去罷。”
薑無岐,我們回去罷。
薑無岐有片刻恍神,他長成後,總是隻身在外曆練,回到宗派中,與師兄弟碰麵也不過是頷首致意,鮮有秉燭夜談之時,而他的恩師醍醐道人雖然對他甚為關切,卻是行蹤不定,他常年見不到其一麵
是以,從未有人特意來找尋過他,從未有人對他道,薑無岐,我們回去罷。
回去,僅僅是回客棧而已。
薑無岐心下對自己所思所想失笑,口中卻應和道:“酆如歸,我們回去罷。”
由於宵禁還未解除,外麵的街上,除卻巡夜人空無一人。
倆人避開巡夜人,使出身法,不多時,便回了客棧。
倆人都已辟穀,隻因身在凡間,仍是遵循著凡人的習慣,一日三餐。
故此,儘管倆人這一日隻用了早膳,卻也不覺饑餓。
倆人未免驚動客棧中人,索性飛身從窗而入。
酆如歸闔上窗,便與薑無岐一道行至了那毀容女子床榻前。
那毀容女子麵上翻起的皮肉居然片片通紅,其中的嫩肉甚至通紅得一如在熱鍋中滾煮了一遍似的。
“她竟是又燒起來了。”酆如歸嗓音發緊,“你趕緊去請大夫,她這模樣,恐怕快沒命了。”
薑無岐轉身躍出窗戶,請那女大夫去了。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薑無岐便抱著那女大夫來了,女大夫診過脈,後又掀起那毀容女子的眼簾看過,才道:“她怕是活不成了,若是以人參吊命,也許可拖延些時日,但能否活命卻是得看天意如何了。”
“那便勞煩大夫將人參熬了來罷。”酆如歸話音方一落地,便聽見那女大夫遲疑著道:“一株人參須得白銀五十兩。”
“白銀五十兩便白銀五十兩。”酆如歸取出五十兩白銀來,交由那女大夫,後又催促道,“你且快些去罷,切勿誤了人命。”
薑無岐將那女大夫送了回去,待她將人參熬了,才端著藥碗回到房中。
酆如歸從桌案前端了張矮凳,坐於床榻前,聽得動靜,抬眼望去,映入眼簾的薑無岐被嫋嫋白氣裹著,眉眼間猶如覆上了一層輕薄的白紗,看不清楚,仿佛遠在天邊。
他怔忡著向著薑無岐伸出左手去。
薑無岐渾然不知酆如歸的心思,見狀,騰出右手來握住酆如歸的左手,僅以左手端著藥碗。
掌心肌膚相貼,酆如歸不禁輕顫了一下,雙目亦泛起了盈盈水光來。
薑無岐怕人參涼了,有損藥效,不得不出言道:“你先鬆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