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竄入耳內,酆如歸頓時宛若被燙到了一般,將手鬆開,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竟是不知何時緊緊地反握住了薑無岐的手,似是溺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浮木。
薑無岐一手托起毀容女子的後腦勺,一手將人參喂予她喝了,又拿出帕子,為她擦去唇上、下頜殘留的藥汁,才望向酆如歸問道:“出了何事了?”
“無事。”酆如歸含笑道,“無事便不能握你的手麼?”
薑無岐並無親密的友人,亦無戀人,隻道酆如歸抱他,握他的手,是信任他的表現,遂答道:“你無事亦可握貧道的手。”
酆如歸得了應允,便毫不客氣地將薑無岐一雙手都攏在手中,百般揉捏。
薑無岐心生疑惑,暗暗地道:親密的友人便是如此麼?
酆如歸揉捏了一陣,喉間忽然兀自蠕動起來,口中緊跟著分泌出了津液來,腦中隨即一把聲音引誘道:“咬下去,咬下去,咬破他的肌膚,吸食他的血液,吞噬他的肉與骨,將他整個人藏於腹中。”
——那癮竟是奔湧而上,侵蝕起他的神誌來了。
“不行……不能這麼做……”他低喃著抗拒不休,直欲放開薑無岐的雙手,但他的雙手卻直如被一繡娘與薑無岐的雙手縫死在了一處似的,無法稍離。
那聲音又道:“這薑無岐生來便是你的吃食,你何必顧慮,將他拆骨入腹即可。”
酆如歸垂著首,薑無岐聽不清酆如歸的低喃,亦瞧不見酆如歸的神情,他隻知酆如歸此時有異。
他伸手覆在酆如歸麵頰上,令酆如歸抬起首來,酆如歸卻是不肯。
少時,有“滴答滴答”的聲響敲碎了一室的靜謐,薑無岐低下首去一望,地上竟然伏著幾點猩紅。
他使了些氣力,掐住了酆如歸的下頜,酆如歸卻不由分說,抬手便是一掌。
薑無岐不但不閃躲,反而擒住了酆如歸的手腕子,將酆如歸收入了懷中。
酆如歸掙紮不已,卻又不敢下重手,隻得任憑薑無岐抬起了他的下頜。
薑無岐乍然見得酆如歸唇上染血,鬼使神差地以指尖蹭了蹭酆如歸的唇瓣:“疼麼?”
酆如歸舔了下唇上的血液:“不疼。”
薑無岐又問道:“你那癮可是發作了?”
酆如歸勾唇笑道:“你今日問了我兩回我那癮可是發作了,當時無恙,如今卻當真是發作了。”
“全數是我的過錯。”薑無岐不經思索,立刻將指尖送進了酆如歸的唇縫中。
酆如歸抵抗不住這樣的誘惑,張口將薑無岐的指尖含在口中,而後便迫不及待地吸吮了起來。
吸吮了片晌,他小心翼翼地咬破薑無岐的指尖,一邊吸食著香甜至極的血液,一邊壓抑著腦中的聲音,拚了命地維持著神誌。
在指尖被咬破前,酆如歸偷偷地窺了自己一眼,仿若做了壞事的孩童一般,唯恐被人發現,薑無岐並也不戳破。
酆如歸吸食了些血液,便告誡自己不能再吸食了,決不可沉迷於此,但他卻舍不得薑無岐指尖的觸感、溫度以及氣味,他踟躕須臾,仍是勉力將薑無岐的指尖吐了出去。
他退到牆邊,後背抵著冷硬的牆麵,少時,才有餘力道:“薑無岐,不是你的過錯,我不過是在自嘲罷了。”
薑無岐行至酆如歸麵前,滿麵慈憫地道:“那癮發作起來很難受罷。”
“不難受。”酆如歸雙目現出一片迷茫,“隻要我放棄神誌,任由那癮控製便不難受。”
薑無岐撥開酆如歸淩亂的額發,酆如歸的眉眼登時展露了出來,這是一副惑人心神的眉眼,與這般迷茫的神情著實不般配。
酆如歸用麵頰蹭了蹭薑無岐的小臂內側,迷戀著道:“你的血液很是香甜。”
“你要再吸食一些麼?”薑無岐將指尖又送到了酆如歸唇瓣,縱容道,“你無須忍耐。”
那癮已近乎被他壓下去了,方才他假使不作忍耐,他早已將薑無岐拆骨入腹了,薑無岐哪裡會有命在,哪裡能與他說話。
酆如歸這般想著,探出嫣紅的舌尖來,舔舐了下薑無岐的指尖,而後輕聲笑道:“我要是如你所言,你此刻已在我腹中了。”
“你不會如此。”薑無岐隻當他戲耍於自己,也未在意。
唇上的破口複又溢出了血液來,酆如歸舔舐著,與此同時,含含糊糊地道:“不知那毀容女子與梁景文可有牽連。”
恰是這時,毀容女子驚叫一聲:“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你休想……”
倆人齊齊地朝那毀容女子望去,可惜她並未醒來,而是在夢囈,想是夢見甚麼可怖之事,或是不堪的回憶了罷。
薑無岐這才答道:“貧道不知。”
酆如歸端詳著薑無岐的雙目,一字一頓地道:“又吸食了你的血液,抱歉。”
薑無岐安慰道:“無妨。”
忽地,那毀容女子的夢囈在倆人耳側炸了開來:“梁景文……梁景文……你彆過來!”
酆如歸瞧著薑無岐道:“她果然與梁景文有牽扯。”
薑無岐點點頭:“待她醒來再問個仔細罷。”
酆如歸走到桌案邊坐了,一手支著下頜,半捂住口,一手梳理著自己的發絲,略顯困倦地道:“許梁景文的密室曾關過她。”
薑無岐勸道:“你不若先回房歇息罷。”
“不要。”酆如歸右邊麵頰貼著桌案,“我要與你待在一處,我怕……”事情有變。
酆如歸那癮發作過後,便極易發困,還未說罷,他已然睡死了過去。
未免酆如歸著涼,薑無岐脫下道袍來,蓋在酆如歸身上,他自己則身著中衣在窗邊打坐。
方過卯時,天色漸亮,東方浮出一線魚肚白來,酆如歸轉醒,隨後便覺察到自己身上披了薑無岐的道袍,他心中生甜,半闔著眼,含著睡意,去窺薑無岐,不料,竟有一物從窗外露出一隻頭顱來,發絲肮臟,麵上無一塊好肉,正是那詭異的活物。
薑無岐亦聞到了其氣息,從打坐當中,回過神來,又站起身盯住了那活物。
那活物出聲道:“梁景文在何處?”
這語調不似活物能發出來的,倒似極了那不知所蹤的女鬼。
——顯然是那女鬼恐一現身,又被倆人製住,便將眼前的活物充作媒介,向倆人索要梁景文。
酆如歸以指尖輕輕地敲著桌案,好整以暇地道:“梁景文在哪,我與道長如何能知曉?”
女鬼急急地道:“酆如歸,你不必狡辯,你不慎在梁景文房中遺落了一支花簪。你既去過梁景文的房間,如今那梁景文下落不明,定是你在背後搗鬼。”
那支花簪是酆如歸故意留在梁景文房中的,目的便是引女鬼前來。
可惜,女鬼雖是被他引來了,卻是借由那活物。
酆如歸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尋那花簪尋了良久,遍尋不到,卻原來,竟是落在梁景文房中了。”
女鬼不耐煩地道:“梁景文究竟在何處?”
薑無岐插話道:“你不若先來講講你想與梁景文有何淵源。”
未及女鬼開口,酆如歸附和道:“道長說的是。”
女鬼嗤笑道:“我隻是看不慣他那副人前假模假樣地充作清高的讀書人,暗地裡卻欺騙無知少女,將之賣入青樓做皮肉生意,獲取銀兩罷了。”
假如女鬼所言非虛,那密室中死去的不下二十人,便是被梁景文拐騙來的妙齡少女,而那藏於酒壇之中的翡翠耳墜便說得通了。
那少女想是為了將耳墜作為梁景文拐騙了她的證據,才將其藏於酒壇之中的。
酆如歸登時對女鬼所言信了五分。
女鬼補充道:“我前幾日偶然撞見他在與陸元柏商談如何能再擴大貨源,便下了決心要除去他,以免再有人為他所害。”
酆如歸笑吟吟地道:“你刻意將陸元柏做成這怪物,是因為要拿陸元柏來嚇梁景文麼?”
女鬼甜膩地笑道:“自是不能太過便宜了他。”
“讓我來猜上一猜……”酆如歸狀若無意地將薑無岐的道袍往上拉了拉,“你先將陸元柏做成怪物,又斬去了梁景文的左腕,接下來,你會日日去嚇梁景文,嚇得梁景文寢食難安,唯恐自己也落得與陸元柏一般下場,待你滿足了,你便會將梁景文沒了左腕一事宣揚出去,使他淪為眾人談資,然後,你會斬去梁景文的右腕,盯緊了他,不許他尋死,令他生不如死地苟活於世。”
見女鬼久久不語,酆如歸便知他縱使未全部猜中,亦猜中了大半。
薑無岐聽得此言,喟歎道:“那梁景文如若真的做了這般惡事,姑娘你為何不托人去告官?”
“告官?”女鬼冷哼一聲,“你說得倒是輕巧,在這逢春城無人不知梁景文才華橫溢,與人為善,怎地會有人信他犯下此等罪惡滔天之事,那狗官亦然。”
酆如歸卻是轉了話題:“床榻上那毀容女子與你有何乾係?”
女鬼不答,反是氣勢洶洶地道:“梁景文在何處?你們將他藏起來,對得起死在他手中的亡魂麼?對得起在青樓受難的少女麼?”
酆如歸又複述了一遍方才的提問,使得女鬼惱怒道:“她是我在魂魄衰弱時隨便選的一具容器,我以她的身體來維持自己魂魄不散。你趕緊告訴我梁景文在何處!”
酆如歸慢條斯理地道:“梁景文在他房間床榻下的密室,你先將床榻掀起,你會瞧見底下有一處凸起,你再將那處凸起往左邊轉三圈,往右邊轉了兩圈半,最後以拇指按下,那密室便能開啟,至於那密室的石門,你按一下門邊的凸起,便能打開。我有空暇了,再去看望梁景文,你勿要太快將他弄死了。”
女鬼得了梁景文的下落,那活物露在窗外的頭顱旋即消失無蹤了。
酆如歸起身,走到毀容女子床榻前,探了探她的鼻息以及側頸:“她吐息雖弱,卻還算穩定,體溫也退下去了一些,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
薑無岐之前已看過毀容女子的狀況了,聽得這話,鬆了口氣道:“那便好。”
酆如歸又行至薑無岐身前,抬手扯下身上披著的道袍還予薑無岐。
薑無岐伸手接過道袍,見酆如歸目中的睡意尚未褪乾淨,關切道:“你再去歇息會兒罷。”
酆如歸握住薑無岐的手,一霎之後,便放開了,他提議道:“薑無岐,你去瞧瞧那女鬼會如何對待梁景文,我在此處看著這姑娘可好?”
“好罷。”薑無岐立即飛身出去了,酆如歸則坐在了毀容女子床榻前。
那廂,女鬼趕至梁景文家中,潛入了梁景文的房間,按照酆如歸所言,下得了密室,又開啟了石門。
但石門裡頭卻沒有梁景文的蹤影。
——那梁景文去向何處了?酆如歸莫不是梁景文的同黨,故意愚弄於她的罷?
女鬼心中思索著要如何從酆如歸口中逼問出梁景文真正的下落來,卻聞得一陣腳步聲。
薑無岐原是隱在暗處,見梁景文下落不明,才現身。
他像是猜透了女鬼所想般,道:“貧道與酆如歸同那梁景文並無乾係,不會包庇於他。昨日,我們離開時,他確實在這密室內,現下他不知所蹤,要麼是尋到了旁的出路,要麼是有人將他救出去了。”
女鬼一時不知該不該信眼前這個道士,猶疑半晌,才道:“那便勞煩道長與我一道來找找這密室可有旁的出路。”
薑無岐應下了:“好。”
一人一鬼在這密室尋了近半個時辰,每個角落都尋遍了,卻是一無所獲。
“如此看來,他十有八/九是被人救出去的。”薑無岐收回敲打著牆縫的手,“你可知除去陸元柏,與梁景文一道販賣少女還有何人?”
女鬼答道:“我聽梁景文與陸元柏提起過還有一人與他們合謀,但那人不在這逢春城,應當趕不過來。”
“那陸元柏已失去神誌,為你所用,如此,梁景文在逢春城便無旁人相幫了,那嫌疑最大的便是他的母親了。”薑無岐警惕地道,“梁景文狡猾,此處或許有詐,我們且先上去。”
“好。”女鬼隨薑無岐出了石門,放踩上第一階台階,卻有無數支蠟燭從上翻滾下來,又有酒液傾倒下來,逼近他們。
女鬼盯住腳下,恨恨地道:“那梁景文竟是設了陷阱。”
那梁景文之前燒不死他與酆如歸竟是不死心,要再燒上一回。
薑無岐眼見酒液燃燒了起來,霎時火氣與熱氣擠滿了狹小的暗道,他頓時出了一身熱汗,又被逼出了一聲輕咳。
眼前的出頭定然已被堵死,出不去,後退即是密室,密室地麵上又有酒液,與前方的酒液呼應,火會燒得更盛,到時火會燒得他與女鬼無一處可容身。
他忖度間,烈火已然綿延到了他麵前,他施了個結界,將自己與女鬼包裹其中。
其後,那烈火眨眼的功夫便通過門縫竄入了密室當中,已闔上的石門當即炸了開來,碎石片向周遭飛濺開去。
外頭的烈火與密室內的烈火齊齊地向著倆人逼壓過去,少頃,火勢衝天,逼得人目不能視,吐息滯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