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如歸這一覺睡得無比安穩, 他自成為酆如歸後,苦於啖肉嗜血之癮,又時常覺得周身嚴寒,從未睡過一個囫圇覺, 不是被那癮折磨醒,便是被凍醒, 甚至有時會夢到他被父親逼入湖中的那一幕。
那一幕始終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糾纏不休,不斷地叫囂著,嘲諷於他, 將他所有的美好回憶撕碎了與他細看,他不得不一遍一遍地承認他曾經所擁有的嚴父、慈母俱是一場謊言,於父親而言, 看重他不過是因他出生那日天降異象, 若有不如意的, 便可將他隨意拋棄;於母親而言,他不過是母親在父親麵前站穩腳跟的工具, 有用時便死死抓住不放, 無用時便可輕易舍棄。
而他竟曾天真地認為他是被父親與母親放在心尖上寵愛的, 不然為何錦衣、珍饈、古董、字畫會這般唾手可得?隻消他提上一句, 便會源源不絕地呈到他麵前。
但現下這一覺他卻直覺得自己是眠於春風中,溫暖、和煦, 妥帖萬分。
過了約莫一個半時辰, 他分明睡夠了, 卻不願睜開雙目, 他張開手,將他的春風緊緊擁住。
忽地,有一點溫熱劃過他的左側眼尾,他疑惑地睜開雙眼來,映入眼簾的是薑無岐的食指指尖、薑無岐的右手、薑無岐的眉眼、薑無岐淩亂的衣襟、薑無岐衣襟處泄露出來的一段鎖骨……
他滿眼都是薑無岐,耳側又響起了薑無岐的聲音:“你的酒可是醒了?難受麼?”
這時,他才猝然意識到他被薑無岐抱在了懷中,且他與薑無岐在同一張床榻之上。
除卻年幼時的母親與乳娘,他還未曾與人在同一張床榻上同眠過。
他不由頓生羞赧,雙手抵住薑無岐的心口,欲要將薑無岐推開。
薑無岐卻是認為自己又惹酆如歸不快了,當即鬆開手,下了床榻,致歉道:“抱歉,是貧道冒犯了,貧道方才從那密室回來,見你蜷縮著身體,以為是寒冷所致,故而貧道未經你應允,便上了床榻,將你抱在了懷裡。”
所以,他並非是眠於春風中,而是眠於薑無岐懷中麼?
薑無岐見他默然不言,暗忖道:酆如歸不善酒,三杯屠蘇酒下肚,即便睡了一覺,也還未緩過來罷。
他轉身邊要走,尚未走出一步,卻被酆如歸從背後抱住了腰身。
酆如歸將一張臉埋在薑無岐寬闊的後背上,由於醉過酒的緣故,他的嗓音沙啞得厲害:“不要走。”
薑無岐回過身來,鬆了口氣道:“你並未生貧道的氣麼?”
“你不走我便不生你的氣了。”酆如歸仰起首來,望住薑無岐,“你倘若走了,我定然不原諒你。”
薑無岐失笑道:“貧道是想去向小二哥要一碗醒酒湯。”
說罷,他伸手探到酆如歸的額頭,關切道:“你可覺得頭疼?”
酆如歸倒不覺頭疼,僅僅有些恍惚,精神難以集中,他搖了搖頭道:“不疼。”
“當真不疼?”酆如歸實在太慣於忍耐了,薑無岐聽酆如歸道不疼,自然心下生疑,是以,他仍是堅持道,“貧道還是去要一碗醒酒湯罷。”
“好罷。”酆如歸坐在床榻邊,宛如稚童似的晃蕩著雙足,不及整理的一身紅衣衣襟敞開、滑落,暴露出他左側圓潤瑩白的肩頭來,一頭的墨發胡亂地鋪灑在他身上,發間的翠鈿頹唐。
他生得顏若舜華、肌骨如玉,無須刻意作出惑人之姿便有萬種風情,勾魂攝魄。
薑無岐見他這副模樣,立刻疾步到了他麵前,卻是抬手將他的衣襟攏上,並且叮囑道:“你可切勿著涼了。”
酆如歸頷首笑道:“你快些去罷。”
——快些去,也好快些回來。
薑無岐出了房間去,酆如歸聽得樓下有些動靜,便下了床榻,行至窗前窺望。
說話的乃是兩個書生,並無異常之處,入耳的內容卻是令他吃了一驚:
“據聞那斷腕為梁景文所有。”
“說起來,我似乎許久未瞧見梁景文走動了。”
“近日本來也沒幾人在外走動罷。”
“倘若梁景文當真被人斬斷了手腕,倒是有趣了。”
“陸元柏又下落不明,那這會元……”
那屠蘇酒的後勁仍未完全散去,酆如歸無力細想,便倚窗而立,開了窗,吹著夏風。
時近黃昏,這夏風也生了涼意,催得酆如歸打了個顫抖,輕咳不止。
而那樓下的那倆書生聞得開窗的“吱呀”聲,循聲望去,便將酆如歸的眉眼看了仔細,皆是連聲讚歎他實乃病美人,引人心生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