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未如她所願,薑無岐早已有所防備,拂塵之中的一縷馬鬃及時封住了“鬆寒”的口舌。
“鬆寒”欲言而不能,施展不了幻術,脖頸又動彈不得,隻得做出一副乖巧姿態,以指在虛空寫到:你封住了我的口舌,我要如何為你解除幻術?
“鬆寒”狡猾,薑無岐恐她又耍花樣,便望了望酆如歸。
酆如歸搖了搖首,手下不停,身姿勉強算得上遊刃有餘。
薑無岐頷首,目中盛滿了憂慮,但下一刻,他卻頓覺自己的憂慮是看輕了酆如歸。
酆如歸實乃千年惡鬼,對上這些凡人的屍骸,應有完勝的把握,他何必憂慮?
薑無岐思及此,將全副的心思放在了如何逼出那苦艾草妖來,或是如何令鬆寒的魂魄重獲對這具肉身的掌控權。
片刻後,他空暇的左手一點,七枚“鎮釘”脫落,鬆寒夫君棺蓋上的一張符咒緩緩飄落,然後,棺蓋立即掀了開來,緊接著,那副腐朽的屍骸飛至了他與“鬆寒”跟前。
——他知曉這具屍身的重要性,早以符咒貼上了棺蓋,這具身體才得以在“鬆寒”的召喚下幸免。
“鬆寒”大驚,太陽穴處頓時青筋暴起,一身的皮肉亦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滾……你滾遠些……”“鬆寒”自言自語著,“你勿要以為這還是你的肉身……你……夫君……夫君,你為何會死?夫君你可想過我?你夫君早死透了,不要你了……你不過是自作多情……我……夫君……夫君……夫君……鬆寒極是想念你……”
薑無岐適時溫言道:“你的夫君亦極是想念你,鬆寒,你快些回來罷。”
“夫君當真極是想念我麼?”鬆寒歡快地道,“夫君,你不是討厭我目不識丁麼?自我二十七歲那年,你走後,我便請了一先生斷文識字,我背誦詩詞與你聽好不好?”
“背誦詩詞?”“鬆寒”嘲諷道,“你夫君死都死了,哪裡會聽得到你背誦的詩詞。”
在鬆寒掙紮著奪回肉身期間,酆如歸已順利地將屍骸全數化作了齏粉。
他過分地使用鬼氣,一時間無法收回,鬼氣正漸漸衝刷他的神誌,也許不久之後,他便會變回那個喜嗜血啖肉的酆如歸。
他不敢靠近薑無岐,便遠遠地坐在一墳塚前調息。
過了半個時辰,鬆寒終是將那苦艾草妖的魂魄壓製了下去。
苦艾草妖失了這具肉身的控製權,難以維持住幻象,這墳地便陡然褪去了,映入眼前的變作了那鬼宅大堂,大堂中央並無一百一十五具屍身,亦無半個討要公道的遺屬,僅有一隻鬆寒的左掌以及一具背部朝上,橫在地麵上的屍身。
薑無岐望向酆如歸,見酆如歸大抵無恙,才行至那具屍身前,將那屍身翻過身來,露出來的眉眼竟為那收留了他們的婦人所有。
婦人死不瞑目,麵色驚懼,渾身痙攣,四肢扭曲,因是新死,屍身未有半點僵硬。
薑無岐望向鬆寒,目色深沉。
而那鬆寒迅速蒼老了下去,又變回了老嫗的模樣,她渾然不曾覺察到自己失去了左掌,正鮮血淋漓著,她隻一把抱住了夫君的屍身,拚命地喚著:“夫君,夫君,夫君……”
見夫君不回應,她委屈得淚水漣漣。
薑無岐隨即疾步到了酆如歸身畔,關切地道:“你可還好?”
酆如歸半蜷縮著身體,聞言,抬起首來,麵無表情地道:“薑無岐,你離我遠些。”
酆如歸一身的鬼氣擠在鼻腔,薑無岐蹙了蹙眉:“你會如何?貧道有何幫得上忙的?”
“你走遠些,便當是幫我了。”酆如歸的吐息驟然急促。
薑無岐卻是毫不猶豫地擁住了酆如歸,方要言語,那鬆寒卻在傷心處被苦艾草妖又占據了身體。
大堂開始崩塌,碎石不住滾下,地麵亦凹陷了下去。
薑無岐抱著酆如歸走近了“鬆寒”,淡淡地道:“你要作甚麼?”
“作甚麼?”“鬆寒”低笑,“汝等既不為我所用,我便拉汝等陪葬。”
轉眼之間,大堂不複在,一道一鬼一妖卻是在一處山林,這山林枝葉繁茂,蔥蔥蘢蘢,因僅有慘淡的月光灑落,四周晦暗不明。
酆如歸輕輕拍了下薑無岐,飛身至“鬆寒”麵前,直直地向她拍出一掌。
這一掌飽含了鬼氣,逼得“鬆寒”吐出一口血來。
薑無岐猝不及防,卻又見得酆如歸將“鬆寒”的頭頂心壓在掌心之下,輕笑道:“你不若將事情的前後經過講上一遍罷,不然我便將這具肉身毀去,使得你無依存之所。”
“鬆寒”心怕就地斃命,卻虛張聲勢地道:“汝等身在我的幻境中,這幻境須得我才能解,你毀了這具肉身便不怕永生永世出不去麼?”
“你想來不可能一離開這肉身便魂飛魄散了罷?我大可將你的魂魄再好生折磨一番,不怕你不解除幻境。更何況,你適才僅僅是被鬆寒壓製了魂魄,便維持不住幻境了,你魂飛魄散之後,我料想你這幻境應會即刻崩塌。”酆如歸撫過“鬆寒”的發頂,“倘若真要永生永世留在此處,有道長長伴左右,我在此處亦算得上逍遙快活。”
“鬆寒”無法,沉默片晌,才道:“三十五年前,我受不過那雷劫,我母親為我擋了一擋,母親身死,而我則被打回了原形,不知過了多久,我被那鬆寒一口吃下。我因魂魄受損,急需吞噬活物的恐懼才能存活。”
薑無岐質問道:“故此你便用幻術害死了那兩三百人?”
“鬆寒”撫了撫鬢發,回道:“你說得不錯,鬆寒闔村上下兩百九十三口人皆死於我手,不過我並非有意為之,是他們熬不住幻象,與我其實並無乾係,凡人不是講究要經過千萬磨難,方能成大器麼?”
薑無岐回憶著他與酆如歸所經曆的三重幻境——血手印與利爪、懸崖與血海、墳塚與屍骸,假若他們並非修煉之人,恐怕早死於第一重幻境了,更遑論凡人了,決計不可能衝破幻境。
這苦艾草妖狠毒無比,為了自身魂魄竟生生地害了兩百九十三人的性命,而今非但不知悔改,還巧言狡辯。
薑無岐頓時起了殺意,卻不知要如何才能殺了這苦艾草妖,而不傷及鬆寒的肉身。
薑無岐思忖間,酆如歸問道:“那鬆寒的夫君與那婦人可是為你所殺?”
“鬆寒”巧笑倩兮:“那鬆寒的夫君棄鬆寒而去,鬆寒為了尋她的好夫君,才誤入了深山,將我吃了,我當然不能放過她那致使我落人口腹的夫君,他一回來,我便將他殺了。而那婦人——鬆寒的兒媳卻是被汝等害死的,汝等若乖乖地為我所用,我便無須再吞噬她的恐懼,以增加我的幻術。除卻這倆人,鬆寒的獨子亦死於我的幻境中,鬆寒還有一女,但那一女乃是被鬆寒害死的,與我無丁點兒乾係。”
——鬆寒不過是吃了一株苦艾草,竟間接害死了自己的丈夫、獨子、兒媳與一眾無辜性命,當真可憐可悲。
酆如歸體內的鬼氣正不斷衝擊著各大臟器,神誌亦被凶狠地衝刷著,他費力地壓住洶湧的鬼氣,保持住神誌,麵上含笑,不緊不緩地問道:“那鬆寒的一女是如何死的?”
“當日,鬆寒與她八歲的女兒一道去溪邊洗衣,她女兒不慎落水,那溪水水流湍急,她意識到女兒落水時,女兒卻早已被衝走了,她邊哭邊跑,大聲呼救,與她夫君、村民尋了幾日,才在一處與溪水相連的水溝裡找到女兒的屍身。
“自此她便得了失心瘋,對她公婆又打又罵,對夫君更是拳腳相加,隻待幼子好些,公婆受不了,要她夫君將她休棄,她夫君不肯,帶著她換了個住處,她夫君為照顧她與幼子,連會試都未去,生恐他們母子有所不測。但凡人的承受能力終究有限,過了三年,她都不曾好轉,她夫君終是忍不得了,帶著幼子,離開了她。她又瘋了一陣,稍稍清醒了些,才出門去找她的夫君與幼子。”
“鬆寒”停頓了下,冷笑連連:“她餓極了倒在深山中,可憐我偏巧在她手邊,她竟將我吃了!我原就魂魄受損,自此不得不在她體內休養生息,足足三載,我才占了她這具肉身,得閒了便用些吃食,用夠了,便將這具肉身讓予她。”
苦艾草妖所指的用食分明是指凡人的恐懼,酆如歸用力地闔了闔眼,又問道:“我與道長是何時陷入幻境的?”
“鬆寒”輕蔑地笑道:“你太過蠢笨,在你倒於葎草叢前,便陷入了我的幻境當中,卻一點不知。”
卻原來自己會發那個噩夢果真是“鬆寒”所為。
酆如歸這般想著,“鬆寒”的嗓音又敲打在了耳側:“惡鬼,你雖是千年的惡鬼,但神誌卻不堅定,甚是容易為我所惑,而那道士卻是較你強上許多,我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將汝等一道拉入幻境。我原本以為至多第二重幻境,汝等便會身死,未料……”
她歎息了一聲,仰首望住了酆如歸:“其實若是你不與道士同行,這道士已然出了此處了,哪裡會到陷落於我的幻境,惡鬼,是你連累了這道士,他如若死在此處,你便是殺害他的凶手!”
薑無岐聽得此言,不及出聲,卻見酆如歸雙目的猩紅濃鬱了幾分,酆如歸鬼氣纏身,露在外頭的肌膚慘白無匹,暗青色的經絡畢現。
酆如歸為製住鬼氣,低呼一聲,伏倒於地。
“鬆寒”見此,急急後退至一枯樹邊上,其後她唇瓣張闔,霎時間,薑無岐與酆如歸所在之處皆成了沼澤。
薑無岐尚且安好,但酆如歸卻快速地沉了下去。
薑無岐吐息滯塞,旋即飛身過去,顫著手將酆如歸撈起,但周遭的沼澤竟然如同活物一般傾覆了過來。
酆如歸卻是用力地推拒著薑無岐,連聲叫道:“你放開我!你放開我!我不想你與我一道死在此處!”
“我們一起活下去罷。”薑無岐低首吻了吻酆如歸的額頭,堅定地重複道,“酆如歸,我們一起活下去罷。”
“一起活下去?”酆如歸神誌逐漸模糊,恍惚地想著:我早已死了,被我父親害死了,我要如何才能活下去?
薑無岐拂去酆如歸耳廓上沾染的一點泥濘,肅然道:“你清醒些。”
酆如歸已被鬼氣製住了五感,全然聽不清薑無岐在說些甚麼,甚至瞧不見薑無岐的模樣,隻一雙手摸索著勾住了薑無岐的脖頸,又掙紮著吻了上去,而後他便乖順地埋首於薑無岐懷中,不言不動了。
酆如歸的唇泛著森森鬼氣,無力地蹭過薑無岐的唇角,薑無岐直覺得自己的心臟猛地一顫,之後居然在酆如歸埋首於他懷中後,鬼使神差地吻了吻酆如歸的額發。
酆如歸的額發亦是浸透了鬼氣,嚴寒至極,酆如歸的身體更好似一塊千年寒冰,散出的寒氣硬生生地擠進了薑無岐的骨頭縫裡,催得薑無岐額上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但薑無岐卻不覺得嚴寒難忍,反是對酆如歸生出了無窮無儘的憐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