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如歸亦覺察到了此事, 他望著薑無岐, 見薑無岐略略頷首,便又朝鬆寒道:“你夫君是如何死的?”
“我夫君是如何死的?”鬆寒滿麵疑惑,“我竟是忘了我夫君是如何死的。”
手中提著的貢物散落一地,她卻半點不理會, 隻拚命地按壓著太陽穴,半晌,她嫣然笑道:“我夫君怎地會死?”
話音尚未落地,她又麵露淒然:“我夫君死了?不,我夫君不會死!”
“你夫君確實已過世了。”酆如歸指著那塊墓碑道,“這便是你夫君的墓碑,你夫君的墓碑既然在此,他必然已經過世了。”
“夫君的墓碑?”鬆寒循著酆如歸所指望了過去, 怔了半刻, 便急急地奔到了那墓碑麵前, 跪下身去,抱著那墓碑哭了起來。
哭了良久,她一麵徒手去挖墳塚, 一麵口中不斷喃喃著:“他定不會死。”
她夫君應當死了許久了,那墳塚堅硬無比,須臾,她的指尖便被生生破開, 又竄出了鮮血來。
她的鮮血即刻染紅了墳塚的荒草, 那荒草翠綠著, 被鮮血一染,豔麗得紮眼。
酆如歸突然意識到一事,輕手輕腳地行至了薑無岐身側,其後附到薑無岐耳畔道:“倘若這鬆寒當真是日日惦念、祭拜她的夫君,怎會任憑荒草長滿墳塚?又怎會是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甚至動手去挖屍,但若她所言做不得真,那這墓碑又是何人所立?”
薑無岐壓低聲音回道:“有兩種可能性:其一,這是幻境皆是虛假,並無真實發生過的事,毫無前後邏輯可言;其二,這鬆寒神誌不清,胡言亂語。”
倆人說話間,鬆寒疼得麵色發白,但莫要說屍身了,連那棺材都不可見。
鬆寒的十指已根根暴露出了白森森的指骨來,她跪於地的雙膝亦被粗糙的地麵磨破了,緩緩地滲出了血來,她身著一襲水色羅裙,不多時,寬袖與膝蓋處的料子已是一片猩紅。
她卻好似無半點痛覺,隻顧以手指去挖那泥土。
約莫過了一個餘時辰,上了黑漆的棺蓋終是露了出來,她顫著手將其上滯留的泥土小心拂去,而後欲要將這棺蓋打開卻是不得。
按習俗,屍身、隨葬物放置妥當,闔上棺蓋後,須以七枚“鎮釘”將棺蓋釘死,“鎮釘”又稱“子孫釘”,如是做,便能保佑子孫興旺。
這棺蓋自是上了“鎮釘”的,憑她的氣力如何能打開。
她敲打著棺蓋,直至一雙手血肉模糊,那棺蓋都未有絲毫動靜。
她焦急萬分,不由失聲痛哭,但這哭聲僅僅持續了一彈指,她便止住了哭泣,朝著酆如歸與薑無岐道:“汝等一道一鬼,人鬼殊途,怎地會混跡在一處?”
這鬆寒上一瞬還哀慟難忍,下一瞬竟盈盈一笑,實在古怪,又聞得鬆寒指明自己乃是鬼,酆如歸當即斷定這鬆寒體內定然藏著另一個魂魄,並且這魂魄絕非凡人所有。
酆如歸捉了薑無岐的左掌,揉捏了幾下,方才羞怯地答道:“我與道長兩情相悅,難分難舍,自當在一處。”
薑無岐心知酆如歸是為迷惑鬆寒,才這般說的,便應和道:“一如如歸所言。”
酆如歸初次聽薑無岐喚他如歸,縱然語氣間無半點濃情蜜意,但他的心臟仍是難免漏了一拍。
“鬆寒說得確是不錯,汝等一個是喜著女裝的孽障,另一個則是沉迷女色的道士。”“鬆寒”不知從何處變出了一張繡有一雙鴛鴦的羅帕來,掩唇笑道,“鬆寒不喜汝等,我受了鬆寒天大的恩惠,便為她將汝等除去罷。”
“你受了鬆寒天大的恩惠,作為報答,卻是占了她的這具肉身麼?”酆如歸厲聲質問,同時一掌衝著那“鬆寒”麵上劈了過去。
“鬆寒”一退,避過酆如歸的一掌,身後卻又有拂塵逼近。
她不慎為拂塵纏住了左掌,拂塵愈纏愈緊,竟是擺脫不得。
她不及細思,一抬手便折斷了那左掌,任由那左掌被拂塵割開聯結的皮肉卷了去。
由此看來,這“鬆寒”對這具肉身半點不愛惜,所謂的要為原身除卻酆如歸與薑無岐,分明是場麵話,“鬆寒”之所以要除去他們,定然彆有目的。
薑無岐細細地端詳著這左掌,並未發現異常,但未免這左掌突生變故,他在左掌上畫了一個符咒定住這左掌,又將這左掌放在了一叢荒草中間,才飛身朝著“鬆寒”去了。
“鬆寒”失去了左掌之後,足尖一點地麵上的一株三葉半夏,便到了一處墳塚頂上。
而後,她俯視著迎麵而來的一道一鬼,右手一震,纏於腕間的一串銀鈴隨即清脆作響。
這聲脆響仍在耳側徘徊不去,墳地的二三百座墳塚竟是齊齊地鬆動起來,泥土登時紛紛滑落,眨眼的功夫,居然足有五十三具屍骸從裡麵爬了出來。
每一具皆是隻餘下白骨,其中有二十一具上頭更是爬滿了黑乎乎的小蟲,令人毛骨悚然。
酆如歸見狀,手指一翻,喚出紅綢來,紅綢掃過這五十三具屍骸,利落地將其斬斷。
然而,那些屍骸卻能將自己再行拚接,任他如何劈斬都不過是徒勞。
——那便隻能將屍骸困於墳塚之中了。
酆如歸這般想著,一掌擊在地麵上,那原本已半開的墳塚竟兀自闔上了,爬出大半的屍骸被掐掉了雙足,僅探出頭的屍骸被砍去了頭顱,而大多則是被攔腰折斷了。
眼前,無一具屍骸完整,但細碎的零件卻有成百上千。
那些屍骸發了瘋似地拚湊著自己的零件,勉強算是四肢俱全了,才朝著酆如歸與薑無岐湧了過去。
薑無岐卻不與屍骸糾纏,一路破開屍骸,到了“鬆寒”百步之外。
“鬆寒”正雙手托腮,坐在墳塚頂,見得薑無岐,並無驚色,隻為難地道:“卻是我小瞧汝等了,我本打算留汝等一具全屍,汝等為何不要?”
未及薑無岐近身,“鬆寒”唇齒顫動,刹那間,鬼氣大盛,遮天蔽日。
“鬆寒”指了指薑無岐,又指了指酆如歸道:“便是他們殘殺了汝等。”
這些屍骸聽得此言,愈加爭先恐後地衝著一道一鬼飛撲了過去。
這些屍骸儘是慘死,鬼氣衝天,不好對付。
酆如歸險些被咬到肩頭,稍稍一退,卻是被隻有上半身的屍骸鉗住了雙足。
更多的屍骸趁機撲了上來,他閃躲不能,彈指間,便遭到了掩埋。
薑無岐急身趕去,以拂塵撥開屍骸,竟是也被屍骸纏住了,雙拳難敵四手,便是如此。
撥開幾副零碎的屍身後,酆如歸的眉眼露了出來,酆如歸乍然見得薑無岐的麵頰被屍骸咬住了,不由目眥欲裂。
“薑無岐,你且離我遠些……”他深深了望了眼薑無岐,便施力將薑無岐掀翻了去。
其後,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口中默念不休。
薑無岐不知酆如歸有何算計,堪堪站起身,卻見酆如歸雙目猩紅,唇角含著血腥,鬼氣纏身。
酆如歸乃是千年的惡鬼,在場所有屍骸的鬼氣加在一處都不及他千分之一,他之鬼氣既出,儘數屍骸立即俯首跪地。
酆如歸慢條斯理地一一撫過屍骸,他所撫過的屍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作了齏粉,隨風而散。
“鬆寒”見此情狀,心中大呼不好,立即施展術法,將種種慘無人道的死狀翻來覆去地展現於屍骸眼前。
屍骸誤以為自己為酆如歸與薑無岐所害,死得淒慘至斯,怒火熊熊,怒火蓋過了酆如歸所施加的逼壓,他們便不再受酆如歸所製。
薑無岐略一思索,便知這藏於鬆寒體內的魂魄十之八/九便是那苦艾草,不然為何“鬆寒”一施展術法,原本受製於酆如歸的鬼氣威壓的屍骸會轉瞬失控,且怨氣濃稠。
顯然是這苦艾草妖向那些屍骸施展了幻術,那幻術能激起屍骸這般濃稠的怨氣,當中內容不是將其死前所受的折磨放大了,便是當著他們的麵,對他們的至親行淩虐之事。
聯係之前的兩重幻境中用作引子的苦艾草,薑無岐全然不信凡人能將苦艾草的作用發揮至如此地步,那便隻能是修煉成妖的苦艾草了。
酆如歸身上已傷了數處,薑無岐生怕酆如歸再有所損傷,身形一動護在酆如歸身前,後又揚聲朝著“鬆寒”道:“你的原身可是苦艾草?”
“鬆寒”被薑無岐揭破了身份,一時愕然,卻又聽那薑無岐勸道:“你既能修煉出魂魄,又何苦自甘墮落?你若不行惡事,專心於修煉,許多加時日,便能羽化成仙。”
“羽化成仙麼?”“鬆寒”摩挲著自己腕上的銀鈴,突地尖聲道,“老天無眼,怎會予我羽化成仙的機會?”
薑無岐趁“鬆寒”心思不穩,逼到她眼前,拂塵鬆鬆地包裹住了她的脖頸,道:“解除幻術。”
“解除幻術?”“鬆寒”回過神來,嗤笑一聲,“這具肉身原就不是我的,你要殺便殺,想要以此威脅於我,實在太過愚蠢了些。”
薑無岐好脾氣地笑道:“既然如此,你與貧道廢話作甚麼?不如快些離開這具肉身罷。”
“鬆寒”心生惶恐,那薑無岐的聲音卻又鑽入了耳中,一字一字地擊打著耳蝸:“我猜測你須得依賴著這具肉身,才能存活,因而你還是快些解除幻術罷。”
“鬆寒”心生一計,做出要收回幻術的模樣,卻又編織出了一副酆如歸為一眾屍骸穿心的幻象來予薑無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