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新的生命是女兒的救贖, 同時亦是他魂歸地府的契機。
隻消這個生命平安降生,女兒便不會再有自儘的念頭,而他亦能安心了。
母親年邁體衰, 他非但未報生養之恩,還要拖累母親,實在是不孝至極。
半月, 再過半月,母親便可解脫了。
女兒……女兒亦可解脫了,永遠不必再看見他這個親手殺害了她母親的凶手,實在是一件皆大歡喜之事。
傅明煦思及此,不禁心生悲戚。
他身為人父, 身為人子, 能為母親與女兒做的,竟惟有完全地死亡。
他勉強收起思緒,下意識地蹲下身, 去拾四散於地麵上的碎瓷片,他幾無肉身,便也無須顧忌手指是否會被割傷。
他將碎瓷片一塊一塊地拾起,丟入簸箕當中, 接著又取出一張抹布來, 一點一點地擦拭著粘附於地麵上的芙蕖山楂羹。
這是最後一碗芙蕖山楂羹了,從今往後, 他無須再去買芙蕖山楂羹。
他以食指沾了少許芙蕖山楂羹, 送入口中一嘗, 這般猩紅的液體,卻原來是這樣酸酸甜甜的滋味。
他支一日的攤子,所畫的糖人隻勉強能買一碗芙蕖山楂羹,因而他從沒舍得去吃過,不過他過世十年有餘,原本就不用進食,他所需要的是人血……
人血……
他不由苦笑,他從母親處索要鮮血與索要母親的性命,又有何異?
僅是慢性折磨與一刀斃命的差彆罷?
他終究折了母親的陽壽。
酆如歸與薑無岐不知傅明煦為何殺妻,見傅明煦失魂落魄,不知該說些甚麼,索性閉口不言,立於原處。
外頭忽有動靜,卻是傅明煦的母親回來了,她手中提了一籃子的玉麥,開心地道:“這玉麥成熟了,我們來煮玉麥吃可好?”
她此言是對酆如歸與薑無岐說的,由於傅明煦蹲於地麵,又被桌案遮蔽的緣故,她老眼昏花,待走近了些,才瞧見傅明煦。
她將玉麥一放,擔憂地望住了傅明煦道:“可是出了甚麼事麼?”
傅明煦站起身來,將沾有芙蕖山楂羹的抹布藏於身後,搖首道:“無事。”
“既然無事,你為何要……”傅母瞥見了傅明煦身後的抹布一角,那上頭紅豔豔的,她用力地嗅了嗅,果真有山楂的酸甜與芙蕖的清香鑽入鼻腔,她心知肚明,遂又問道,“你被阿蔭發現了麼?”
傅明煦頹然頷首:“阿蔭適才端了芙蕖山楂羹來,摔在了我麵前。”
傅母氣色不佳,麵上溝壑滿布,她雙唇一動,溝壑便也連帶著顫動起來:“我早已說過你終有一日會被阿蔭發現的,阿蔭恨極了你,你不若便將真相說出來罷。”
傅明煦搖首道:“真相已與我的屍身一道埋入黃土,我永不會說出真相,阿娘,你也勿要說與阿蔭聽。”
傅母歎息一聲,瞧了酆如歸與薑無岐一眼,將傅明煦拉到房間中,問道:“你已忍了四日了,可要吸食些血?”
“不必了。”傅明煦努力地露出笑容來,“我覺得這樣活著太沒樂趣,曬不得日光,用不得吃食,連花娘都抱不了,等阿蔭平安生產,我便投胎去。”
“你……”知子莫若母,傅母當即老淚縱橫,“你何必要顧及娘,娘本來已沒幾日可活了,你是要娘無人送終麼?”
傅明煦用衣袂擦拭著傅母的麵頰,苦笑道:“我本來也辦法為你送終,待我走後,阿蔭的孩子還勞您多看顧,以免她婆家覺得娘家沒人了,便欺負於她們娘倆。”
傅蔭的婆家隻婆婆一人,倆人乃是相依為命,婆婆心善,斷不會對傅蔭不善,傅明煦是為了讓傅母有個掛念,才如是說。
傅母心知兒子死心眼,向來說一不二,也不再勸,將兒子瞧了又瞧,便抹了抹眼淚,道:“娘去煮玉麥了,我們家已好久沒來客人了,外頭的兩位客人可不能怠慢了。”
那兩位哪裡是甚麼客人?
最初分明是打算來除了他們這一村子鬼的,一問清來龍去脈,他們才收起了惡意。
今日的生意實在是好得出奇,顯然與他們脫不了關係。
且,方才那酆如歸還為了維護他質問於阿蔭。
可若是他們真如表現出來的一般,無意加害於他,他們為何還滯留在此處不走?
他身無長物,無甚可讓他們覬覦的,不久前,倒是為他們提供了一出熱鬨的父女反目。
但在這出熱鬨之前,他們還曾恭喜他要做外祖父了。
他不覺有些難堪,他粉飾的太平,僅僅須臾,便被女兒打破了。
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罷?
他胡思亂想著,朝傅母道:“將玉麥全煮下罷,我再去地裡挖些落花生來。”
傅母緊張地道:“你勿要去了,現下日頭烈,那落花生,由娘去挖罷。”
她說罷,也不予傅明煦回應的功夫,即刻快步出去了。
傅明煦凝望著傅母的背影,雙目逐漸模糊不堪。
傅母一走到外間,便見酆如歸迎上前來,笑著問道:“大娘,你家地裡可有種落花生?”
傅母點頭道:“姑娘,你喜歡吃落花生麼?”
“當真有麼?太好了。”酆如歸興奮地挽住了傅母的手,又朝著薑無岐招手道,“我們去挖落花生罷。”
酆如歸耳力上佳,一麵土牆於他全無用處,傅母應是怕傅明煦吸人血之事嚇著他與薑無岐,才將傅明煦拉到房間中的。
他自然也聽到傅母與傅明煦提及落花生了,他不忍見傅母獨自頂著日頭,再去挖落花生,便先發製人,提出要去挖落花生,好為傅母省些力氣。
傅母勸道:“外頭日頭大,姑娘你這一身細皮嫩肉的,不經曬,你要吃落花生,老身去挖了與你罷。”
“才不要,我要自己挖。”酆如歸氣呼呼地道,“大娘你莫不是嫌棄我沒力氣,連落花生都挖不了罷?”
“老身……”傅母方才吐出倆字,酆如歸又滿麵哀求地道:“走嘛,走嘛,大娘,我們去挖落花生罷。”
傅母拗不過酆如歸,隻得應道:“好罷。”
她又找出了兩頂鬥笠來分予酆如歸與薑無岐,這鬥笠破舊,但勉強能遮陽。
酆如歸為薑無岐戴上鬥笠,直覺得薑無岐換了一副模樣,頗為新鮮,便也為自己戴上了。
堪堪戴上,他又聽見傅母悠悠地道:“這兩頂鬥笠是我夫君的,他已過世足有三十三年又五月了。”
話音落地,傅母回過神來,笑道:“這鬥笠破舊,你們湊合著戴戴罷。”
“貧道卻不覺破舊……”薑無岐尚未說完,酆如歸搶話道:“這實乃是大娘的老伴留予大娘你的紀念物,哪裡能言其破舊,大娘你肯讓我們戴著,已是我們的榮幸了。”
“姑娘這般嘴甜,應當很是惹公婆疼愛罷。”傅母瞧著薑無岐道,“這樣好的媳婦,是薑公子你前世修來的福氣,你可得好好愛護著。”
哪裡有甚麼公婆,他也不是薑無岐的媳婦。
酆如歸按下心裡被傅母一番言語勾起的失望,迫不及待地道:“走罷,我們去挖落花生。”
薑無岐卻有些恍惚,酆如歸倘若是他的媳婦,他便能日日去嘗酆如歸口腔內裡的味道,他便能褪去酆如歸的衣衫,將其擁入懷中,好生撫摸了罷?
可酆如歸並非是女子,僅僅是做女子打扮而已,如何能做他的媳婦?
他又念了一遍凝神定心訣,才跟上酆如歸與傅母。
未時,正是一日當中最為炎熱的時刻。
不多時,薑無岐便出了一身熱汗,他去瞧酆如歸,酆如歸隻額角泌出了汗珠子來。
酆如歸乃是千年惡鬼,體溫遠低於常人,同樣,也較常人耐熱一些。
田間小路崎嶇難行,過了將近半個時辰,三人才從傅家走到那落花生地。
傅母用掛於頸上的汗巾抹了下汗水,便蹲下身去挖落花生,雙手在落花生莖葉邊一挖,再一拔,落花生便出來了。
酆如歸本是當朝唯一僅有的異姓王府的二公子,雖是庶出,且生母出身低微,但因誕生當日天降異象,為父母捧於掌心,華衣美食無須伸手便源源不絕而來,哪裡下過地。
他此前從來不知落花生原來長得這副模樣,頓覺新奇,亦蹲下身去挖落花生。
傅母拿了一把小鏟子予他,道:“仔細手。”
他見傅母指甲蓋坑坑窪窪的,裡頭擠滿了泥土,並不接那小鏟子,反是推辭道:“大娘,你自己用罷。”
傅母又不由讚許道:“媳婦這樣會體貼人,薑公子你真真是好福氣。”
酆如歸故作嬌羞地道:“大娘你切勿再說了。”
傅母失笑:“老身是誇你,又不是貶你,為何說不得?”
酆如歸半捂住了麵孔,暗暗地以眼角餘光去窺視薑無岐,薑無岐恍若未聞一般,兀自挖著落花生,少時,他足邊已躺了好幾株落花生了。
傅母見酆如歸害羞,不再打趣他,便也挖落花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