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苗終會長成參天大樹,蜉蝣總有撼動天地的那一日,到那個時候…
小小少年握緊拳頭,暗暗在心裡發誓,到那個時候,母親今日所吃的苦,受的辱,他終將十倍百倍的從這些人身上討回來。
從前不知道,原來一個人七天七夜不吃東西,也是不會覺得餓的,比如正在房間裡遭受著非人折磨的母親,比如一直站在暗室外從未離開半步的小男孩。
如若不是宋延年提前回府,他們母子兩還可以將這種狀態繼續下去,或許能試著探索一下人類承受饑餓和折磨的極限究竟在什麼地方 。
宋長尤從小就不是一個多依賴父親的孩子,然而那一日,看見宋延年領著小廝疾步跑來時,胸膛裡竟升騰起一種從未有過的熱切和委屈感。
“爹,阿娘,救阿娘…”
男孩迎上去,拽著飛奔而至的中年男人袖口,伸出食指指向那暗無天日的房間。
“勿慌,阿爹知道。”
宋延年伸出手撫摸在男孩毛茸茸的發頂,壓低聲音柔柔的,匆匆的安撫著他此刻的慌亂和無措。
耳邊聽著父親輕言細語的撫慰聲時,男孩忽而愣了一下,漫長的十三年裡,這是他第一次實實在在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父與子之間應有的溫情。
正當他怔忪之際,宋延年已越過身旁,提高音量大聲喝退門前守著的彪形大漢,抬腳猛地將房門踹開,隻身擋在一奄奄一息的趙氏和一群麵目猙獰的老媽子中間。
宋長尤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見父親躬下身子抱起阿娘,看見阿娘睜開迷蒙雙眼將父親的麵容映入眸子裡時,臉上細微卻又很明顯的表情變化,鼻尖微紅,喉頭泛起一陣酸澀。
他知道,對於阿娘來說,先前所受的痛苦和不堪,在父親彎腰將她抱起來的那一刻,全都不在是煎熬,而是得償所願前不值一提的小小磨難。
十幾年來從未被在意和寵愛過的人,僅僅隻是一個擁抱,就會滿足到自動將所有本該牢牢記恨在心頭的
經曆全部消弭。
尉氏得知家主回府,一刻也不停地趕了過來,將正抱著趙姨娘準備回偏院裡的宋延年攔下,悲悲戚戚的欲以淫亂後院不守婦道為由阻止他們離開。
宋長尤生怕父親會聽信尉氏所言,放棄對阿娘的營救,他克服心底裡的懦弱,猛地衝上前用力將尉茹蝶推倒在地上,順勢抽出一邊侍者身側的佩劍,抵在摔倒在地的尉氏脖頸處,尉茹蝶嚇了一大跳,瞧著咫尺之內的利刃哆哆嗦嗦。
院內站著的丫鬟隨從具是一驚,先前幫著當家主母為非作歹的彪形大漢,礙於家主已回府,不敢繼續造次,隻將頭低了又低,並未上前阻攔。
男孩顯得異常平靜,他轉過頭來用極其堅定的眼神看向宋延年,道,“阿爹,現在沒有人敢再攔著你了。”
所有人隻顧著驚詫當下所發生的異常狀況,卻無一人留意到家主眼底深處那抹一閃而過的驚喜和滿意。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十三應該是跟在宋長尤身後的罷,宋延年的提前回府,大抵是從他那得了院中的消息,因此才急急忙忙的返至家中,並在第一時間抵達暗室。
可惜的是,阿娘並沒有真正從尉氏手裡逃生,躲過了這一劫,卻沒有躲過那一杯摻了劇毒的烈酒。
入殮當日,宋梓舟瞧見趙姨娘嘴唇上的烏青之色,的確是毒藥所致,隻是並非趙氏自己尋死,而是…旁人並不想教她活。
逃離暗室後,日子並沒有就此消停下來,尉氏以親眼瞧見趙姨娘偷漢子為由頭,同宋延年爭執了許久,最後宋延年不堪其擾,索性將這件事情全權交付給尉茹蝶處理。
得了家主的允準,尉氏越發猖獗起來,竟連審也未審,就直接斷了案,最後以清理後院的名義,強行將一杯毒酒灌入趙姨娘腹中。
女人對付女人起來,手段最是肮臟卑劣,他的母親是那樣恪守本分的良善之人,最後卻落得一個不堪至極…甚至啊,連死因提都不敢提的汙名。
可見,這天底下隻適合窮凶極惡的人生存。
宋長尤告彆夫子回到院裡時,趙姨娘的身體已經涼透了,他甚至連一句告彆的話都沒來得及同母親說,就已陷入天人永隔的無力局麵。
那個時候,他百思不得其解,父親千裡迢迢趕回來將阿娘從水深火熱中救出,著急忙慌情真意切的模樣
,像是一點兒也不希望她死,又為何最後會改變主意將趙姨娘推給尉氏,並一直冷眼旁觀,就連主母灌她喝下毒酒時,也沒有插手阻攔。
不過這個問題並沒有困擾他許久,在弄明白父親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希冀時,心頭便立時有了答案。
淫亂後院不守婦道,宋延年當然不會相信這樣拙劣的理由,尉氏編造出此事,不過是在知曉某件關於阿姐的事情後,為了發泄心中的憤怒而為之。
父親也自是明白的,心底深處對於趙氏的虧欠責令他不顧一切的趕回來,破開暗室門的時候,宋延年是真的想要拯救這個女人。
不過…
在看見宋長尤推倒尉氏,拿著劍抵在尉茹蝶脖頸處時,他忽然改變了主意。
僅是陷入困境裡的趙氏,就激發出了這個小小男孩身體裡的勇氣,令他變得無畏起來,倘若放手任憑尉氏欺毀淩辱他的母親,尤哥兒是否…會有更不一樣的變化?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妻子會直接將趙氏送往死亡的道路,雖是意料之外的舉動,卻帶給了他想要的效果。
趙姨娘沒了以後,男孩仿佛一夜之間成長,過往的稚氣呆傻從他身體裡抽離,餘下的隻有一個因為憤恨而主動強迫自己往強大這條道路上走的宋長尤。
既然憎惡仇視這種東西能夠讓他按照自己的期許蛻變,他不介意再往他的傷口上撒一點兒鹽,將此情緒醞釀的再濃再重些。
所以,趙姨娘入殮這一日,宋延年替尉氏辦了一個盛大的壽宴,一如既往地親自為她做壽桃,刻意用耀眼的紅色刺痛那個男孩的眼睛,並且刺痛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