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1 / 2)

暮秋時節,寒意漸深。

武安伯府僻遠處的一小院裡寒風直灌,木門吱呀。

侍女推開老朽的木門,發出古獸一般的沉重聲音。

侍女蕊清的衣衫很是單薄,但她此時卻顧不上這些,而是雙目含淚地來到了房內唯一的一張床前,顫聲道:“娘子,我回來了。”

“我對不住娘子,今日沒能得來木炭。”

床上臥著的蘇容臻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到是蕊清,扯動嘴角笑了笑:“無事,你已經很好了,這麼些年,該是我對不住你。”

這個院落很小,經年失修,那些伯府裡的金貴人怕是看都不願意看這裡一眼。但世人不知,武安伯蘇永世的嫡長女卻在此住了八個年頭。

室內無什麼物什,隻有一床一小幾而已。蕊清欲端小幾上的稀粥喂蘇容臻喝幾口,卻發現稀粥早已寒涼似冰。

她走到床前,探了探蘇容臻的前額,掌心之下滾燙不已,顯然是高熱未退。

又拉過她置於床側的手,上麵凍瘡遍布,似鐵般冷得驚人。

蕊清終是忍不住泣出聲來,淚水粒粒:“娘子,不如我去求求伯爺吧,要不我真怕您……”撐不下去。

蘇容臻麵容蒼白枯瘦,緩緩說道:“沒用的。”

但凡那人有一點心,她也不會在這破院裡被遺忘了八年。

蘇容臻的母親是武安伯蘇永世的原配夫人魏若婉,早在八年前病逝,隻留下孤女一人。

蘇永世抬了繼室後不久,蘇容臻便被以體弱之由,安排到了這偏僻的院落裡“養病”。

母親生前的心腹和仆婦均被趕得趕,貶得貶,消除殆儘,隻剩下這與蘇容臻同齡的侍女,一直留在她身邊。

若沒有蕊清,僅憑體弱多病的蘇容臻,是捱不過這難熬的八年的。

“今日是出了何事麼?”蘇容臻問道。

今晨,安靜得很,往日附近喧鬨不已的下人房,都沒有什麼聲響。

“我聽聞,是今日陛下駕幸,府中上下都一早去了府門跪迎。”

蘇容臻略一思索,大概明白了今日為什麼沒有炭火。應當是那常幫助他們的嬤嬤也去迎接聖駕了。

至於陛下……蘇容臻目光悠遠,她對

這位世人皆畏懼敬服的皇帝,在某種程度上,倒是有一種熟悉。

現在很少有人記得或知道,武安伯先夫人和先太後在未出閣前乃是閨中密友。

後來兩人分彆嫁入武安伯府和宮中,也沒有因此斷了聯係,大小節慶,魏若婉尋得機會入宮朝拜,總會見一見先太後。

幼時,當今天子的名諱對蘇容臻可謂是如雷貫耳,他的許多事跡她也悉數知曉。母親常誇他年幼聰穎,必是大才。

後來,兩人的母親相繼故去,自己和他都遭人冷待。蘇容臻還在心裡歎道,他們真是一樣命苦之人。

可多年以後時過境遷,他踏著血海走上至尊之位,已是潛龍騰淵,萬民景仰。

她卻還被困於這方寸之地,活得不成人樣。

一樣的悲慘命運,一樣被上天薄待。原來無用之人,隻有她一人而已。

蘇容臻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蕊清覷見她那神情,便知她心裡想了什麼,急道:“娘子你莫要這樣,你是身子不好,要不也容不得徐氏和她兒女那樣得意!”

蘇容臻搖了搖頭,弱者就是弱者,輸家就是輸家,誰會管你是什麼原因。

她張口欲言什麼,卻是忍不住劇烈地咳了起來,一聲比一聲大,仿佛要把肺腑都咳出來,吸進了寒風,更是停不下。

蕊清聽得膽戰心驚,卻也不知能做些什麼,今日沒有炭火,房內也沒有熱水,娘子身上的薄衾顯然是不夠抵擋這嚴冬的。

娘子身上生著重病,這可怎辦……

過了許久,咳聲方歇,蘇容臻隻覺頭腦更加混沌。朦朧中看著屋外雪勢漸大,竟恍然生出了一種想法。

——若能在這飛雪漫天之日死去,也沾了“淒美”二字的一點邊。

若人真有來世,能重回幼時,她定要……

又是一陣昏沉之意湧來,她來不及細想,便墜入了無儘黑暗之中。

**

武安伯府眾人正立於府門,恭敬等待皇帝駕臨。

府門麵朝空曠街巷,風極大,一陣夾雜著雪渣子的冷風刮來,吹進了武安伯世子蘇諭的領口內,他下意識“嘶”了一聲,縮緊脖子的時候忍不住抱怨道:“爹,究竟還要等多久啊。”

立於他旁側的武安伯蘇永世叱道:“安心在這裡候著便

是了,旁的話少言,若是被有心人聽去了,便是我傾儘伯府家底,也未必救得了你。”

今上登基七年,足以讓天下人明白,他不是講究仁德之道的先帝,而是強勢冷情,馭下酷烈的威強之主。

蘇諭聽聞此言,不禁打了個寒戰,再不多言了。

伯府二娘子蘇菁眉眼閃過微妙的嫌惡,對蘇永世道:“父親莫怪,諭兒還小呢。”

“小”字咬得微重。

蘇諭今年十四,當今陛下在這個年紀,已是戰場上震懾一方的主將了。

蘇菁想到那人,不再理會弟弟,就懷裡掏出一麵小鏡,整理起妝花發飾來。

今日她特地畫了一個芙蓉妝,粉麵含春,黛眉似月,如何看來都是一個嬌妍美人。

從前便有人讚她,有昔日楊妃之色。

蘇菁思及此事,眼露輕蔑之色,楊妃盛寵,不過一妃妾而已,她想做的,何止楊妃。

遠處街巷傳來一道劃破天際的人聲:“聖駕至!”

伯府眾人均是神色一凜,忙收起臉上的一切表情,打起精神,垂首肅立迎接聖駕。

首先出現在街道的是十二排手執橫刀、弓箭的騎兵衛隊,他們威不可侵,麵容冷肅,兵器上閃爍的寒光比雪還白亮。

其後緊接著的是各種幡、幢,旌旗組成的旗陣,左列青龍,右陳白虎,風中烈烈飄動,朝廷官員分列左右。

本該還有鼓吹手組成的樂陣相隨,但今上喜靜,非大典之禮,很少令其隨行。

皇帝的玉輅緩緩浮現,太仆寺卿親自執鞭駕車。

玉輅前後數十駕士擁護,左右衛大將軍兩側護駕,服侍的宦官躡行其後,禁軍於最外殿護守衛。

天子之威,可見一斑。

玉輅之後,還綿延著其他儀仗,後衛,蘇家人卻是望不見了。

皇帝的儀仗,浩浩蕩蕩幾餘裡,往日寬敞的道路,被占得水泄不通。見者生畏,路人均恭。

蘇菁垂著首,餘光望見的景象化成思緒,在心裡百轉千回。

父親曾言,陛下南巡之時,擁者數萬之眾,龍威赫赫幾十裡。

今日之景已讓她內心震佩,不知聖駕南巡,又是何等威赫光景。

蘇菁想著,袖中的巾帕被她不由攥緊。總有一日,她或許也可以立於他之側,成為被仰望的

一部分。

“跪——”隨著內侍一聲唱和,蘇府眾人齊刷刷跪倒於地,路邊的青石板寒涼無比,卻無人將感官集中於此處,隻因——

四下安靜如淵,幾千人都沒有聲息,皇帝的暗金龍靴踏於地麵,發出唯一的聲響。

“蘇卿請起。”

聲音清越如玦玉,是個年輕的帝王。

語調平靜,隱含的威勢萬鈞卻是任何人都不敢加以輕視。

曾經敢這麼做的人,早已身首異處,野草沒塋。

隻留那金刀之上的斑斑血跡提醒著人們被恐懼支配的過往。

蘇永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俯身又拜到:“臣謝陛下隆恩。”

“陛下今日蒞臨寒舍,微臣感佩惶恐之至,此三生之幸,唯恐侍奉不周。”

“不必緊張,朕明日於驪山田獵,今日出京,順道路過而已。”

皇帝說完便負手進了蘇府。

天上飄起了小雪,皇帝的隨行內監忙撐起了傘。蘇永世卻不敢讓人撐傘,隻是小心躡足其後,不敢太近,也不敢太遠。

待皇帝進了府門好一氣以後,蘇府眾人才敢撐著酸麻不已的雙腿,勉力站了起來。

蘇菁一站起來就望向了府內深處,此時,那裡隻有飄絮雪花,不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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