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世·一(1 / 2)

在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一回生二回熟。

死亡也不例外。

在我出生的那個年代,疫病蔓延,人如草芥。京城裡的公卿貴族雖然過著看似養尊處優的日子,但也逃不過肺癆等病魔的陰影,經常不到三十五歲便撒手人寰。

第一次經曆死亡時,我剛滿十八歲。

我並不是死於疾病。

和早早離世的雙親截然相反,我從有記憶起就不曾得過風寒,在冷得要死的冬天也依然能活蹦亂跳,精力旺盛得令人詫異。

在那個人命短暫如風中燭火的年代,我曾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怪胎。

不過,除了身體健康得過分這一點以外,我沒有其他稱得上閃光點的地方——家族、容貌、談吐、學識,不管拎出哪一個標準,我都隻是勉強掙紮在及格線上下,遠遠談不上出類拔萃。

母親說,我隻要過得快樂就好。

因此,她走的時候我沒有哭。

因為我沒有哭,那些本來就覺得我奇怪的人,愈發篤定我天生怪異。

我不愛詩詞,不愛悲秋傷春,看到落花不會抬袖拭淚,在吟歌的環節永遠反應愚鈍,連庭院裡的石頭比我更有人情味,更懂得何謂風雅。

有些事情就是這麼沒有邏輯,我明明失去了母親,僅僅因為沒有在他人麵前表現出應有的難過,便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名聲這種東西對於活在社會裡的人重如性命,對於女性而言,更是如同時時刻刻懸在頭上的一把刀。

如果我不是已有婚約,說不定直到我死去的,都不會有未婚夫這種東西。

咦,我剛才是不是用了東西這個詞?

這種小細節就不要介意了。

再說了,將未婚夫稱為東西,又有何不可?

你是東西,我也是東西,大家都是東西,說到底並沒有什麼不同。就像你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一樣。

無法理解這點的人,認為自己的家族、或者自己本身高人一等的家夥……

等等,這好像說的就是我的未婚夫——準確點來說,是前未婚夫。

我的前未婚夫來自於曆史悠久的大家族,隨便跺跺腳,京城的權貴圈便會跟著震上一震的那種。

彆人巴不得攀上的高枝,為什麼會落到我那身為普通文官的父親身上,甚至主動要求結親,還得從我前未婚夫的體質說起。

用委婉的一點話來說,我的前未婚夫相當、非常、格外體虛。

從少年時期罹患絕症起,他就一直住在用厚厚的竹簾圍住四麵,屋內常年燃燒著火盆的宅邸裡。

彆人出門踏青時,他宅在屋裡。

彆人吟詩作對時,他宅在屋裡。

聖上駕崩,政局亂成一鍋粥時,他依然與世隔絕地宅在屋裡。

不能見風,不能出門,甚至連長時間駐足在陽光溫暖的庭院裡都做不到,曾經是天之驕子的人變成了易碎無用的瓷器,如果不是身為獨子,恐怕早就被家族撇棄了。

為了能使我這位命衰的未婚夫恢複健康,我這個除了身體素質一無是處的人,就這麼被奇怪的命運選中了。

立下婚約那年,我正好十歲。

十歲那年,為了瞅上一眼我這位據說體弱多病的未婚夫,我學會了翻牆。

第一次翻牆成功時,我被他家裡的侍從攆了出去。他全程待在屋裡,廊簷下的竹簾難得卷起,匆匆一瞥隻能看見一個瘦削的人影,黑色的頭發像海藻一樣,勾著嫵媚而卷曲的弧度。

我開始經常翻牆,父親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當父親緊隨著母親去世後,我被接到了這位未婚夫的宅邸裡住著,再也沒有了翻牆的必要。

那一年,我十四歲。

那個年代的貴族夫妻很少住在一起,兩人一般各自擁有宅邸,到了晚上才會見麵,這種婚姻形式被後世稱為訪妻婚。

問題在於,我不是貴族,我的未婚夫情況特殊,根據他家族的意思,似乎反倒巴不得我這個吉祥物多在他身邊待著,好驅趕病氣。

藥味彌漫的屋子,於是成了我最熟悉的地方。

他的家人不常來訪,害怕沾染汙穢之物,那時候的人們很忌諱這些,仆從侍女也從不在房間內久留。我這個不會生病的怪胎,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他身邊最親近的人。

這個親近是我自封的。

冬天的時候,京城的風雪格外寒冷,對於體弱多病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一場災難般的考驗。

我用木板將房間圍起來,合得死死的,

不讓寒風鑽進來,屋內的各個角落都放著火盆,裡麵的火一定不能熄滅,要時刻看著。

以前的冬天是很難熬的。棉花尚未普及,人們的衣物並不防寒,薄薄的布料蓋上十幾層,有時也依然覺得單薄。

每一年,京城內外都會凍死不少人。

為了避免我的未婚夫也成為那些“不少人”中的一員,我經常會半夜起來,在什麼都看不見的黑暗中,悄悄地探手摸摸他的脈搏,測測他的體溫,確定他還有呼吸。

他總是還有呼吸。

我的未婚夫對於活著這件事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執著,我有時候都懷疑他熱衷的並不是活著這件事本身,而是某種彆的東西。

投映在這彆的東西上的情緒,如果一定要給它一個名字的話,可能叫作不甘。

或者說,是憤怒。

那冰冷的憤怒被很好地掩藏在俊雅的外表之下,不論是誰,見過他優雅的舉止、不凡的談吐,都難以想象這個人還會有另一幅麵孔。

十六歲那年,我的未婚夫病情惡化。先前明明有所好轉,卻忽然急轉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