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前世·六(1 / 2)

我是自己記憶裡的旁觀者。

盛夏的蟬鳴在樹影裡鼓噪不休,池塘映照出太陽的光輝。萎靡的花香從庭院浮來,在熱意中發酵出甜酒般微醺的味道。

那一年的夏天,京城周邊似乎旱情嚴重。

高懸空中的太陽毫無保留地傾灑著熱量,對於普通人來說酷暑難耐的氣候,於我的未婚夫而言卻是難得的溫暖。

盛滿清水的木盆中泛起漣漪,我小心翼翼托著手中烏黑卷曲的長發,拿起端放在一邊的齒梳,順著流麗的弧度梳開海藻般濃密的黑發。

我的未婚夫體質寒涼,即便身處盛夏酷暑,缺少血色的指尖也沒有多少暖意。但他偏偏極其注重自己的形象,哪怕無法進入朝堂,哪怕足不出戶,也依然不肯在這方麵鬆懈分毫。

我拗不過他,平時隻得圍起屏風,在溫暖的室內用絹布沾了水,小心幫他擦洗頭發。

“水溫會不會太涼了?”

烏黑卷曲的發梢從我的指尖流溢散開。

微微闔著眼簾,看起來快要睡著的人,漫不經心地唔了一聲。

——尚可。

沒有風的庭院,夏花的香氣被陽光烤得發燙。

蟬鳴綿延一線。

“好了。”

我擦去他發梢上的水分,用絹布反複輕輕按壓,確定一絲水分也不留,這才鬆開雙手。

“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我抬起頭,“我做了點柿餅,可以讓人拿過來。”

我的未婚夫坐了起來。他揉著脖子側首望來,眼中沒什麼興趣或波瀾。

“那種事情讓下人去做就可以了。”

優雅輕慢的語調。微微下瞥的眼神。

“誰讓你去廚房的。”

“可是……”

我將雙手置於膝頭:“我想這麼做。”

我下定決心要讓他嘗嘗我做的柿餅,就算是我的未婚夫本人也不能磨滅我這方麵的愛好。

我親自去了一趟後廚,在侍女們古怪的目光中將柿餅放到盒子裡。

回到常年彌漫著藥味的主屋時,我看到我的未婚夫坐在廊簷下,似乎在看庭院中的池塘古橋,似乎在眺望圍牆後麵更加遙遠的地方。

烏黑卷曲的長發垂落鬆鬆罩著寢衣的肩頭,在夏日炙熱的陽光底下

,他的臉色依然蒼白。

我一把抓起掛在屏風上的外衣,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將衣服披到他身上。

“小心著……”涼。

紅梅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我的未婚夫最討厭彆人拿他的病情說事,就算是飽含善意的關心也不可以。

“我連坐在走廊上都不被允許嗎。”他抬起下頜,聲音冰涼,但喉嚨深處似是有怒氣上湧。

我擔心他發起怒來都會嗆著自己,趕緊擺手後退一步。

“我隻是想讓你加件衣服。”

見他身上的怒意有所收攏,我湊近了些,抬手替他攏了攏衣服。

“這樣就行了。”我在他身後一步距離的地方坐下來。

“我可以陪你坐一會兒嗎?”

池塘中的鯉魚在橋下的陰影中乘涼,慢悠悠地擺著綺麗的長尾。

“今天的天氣真好啊。”

他沒有回答。這種無意義的閒聊沒有回答的必要或價值。

午後的空氣帶著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氣。在沒有聲音的地方,院牆上的夏花一片片剝落下來。泥土吸食著花香,蟬噪在近在咫尺的遠方纏綿。

我輕輕靠上他的後背,額頭和他的肩胛骨相抵。

我的未婚夫身上有冷梅的香氣,似有若無,掩藏在苦澀的藥味底下。

“無慘。”

我知道他不喜歡我的照顧。

他不喜歡被人照料,也不喜歡被人當成易碎的瓷器般嗬護。

我有時候不知道該如何和他相處。

但偶爾。

偶爾。

像這樣,當我把頭靠在他背上的時候。

他不會拒絕。

……

明慶六年(1497)。

從大人物們的角度來講,這是一個沒有什麼曆史大事發生的年頭。

織田信長尚未出生,豐臣秀吉的父輩還在種地,至於德川家康,距離他的誕辰還有半個世紀之久。

不會被後世銘記的年代,是雨水和鐵鏽的味道。

泥濘的土地在血水中泡得軟爛,雨珠在斷刃上敲出破碎的音節。

死亡和重生的間隔過短,發現自己這一世依然身處戰國時,我的心情有點複雜,發現自己睜眼就躺在死人堆裡時,我的心情更複雜了。

茫茫雨幕中,披著袈裟的僧侶垂首斂目,為戰場上的亡者誦經祈福,靜默的姿態好像一棵蒼老的菩

提樹。

那棵菩提樹臨到我麵前時,微微頓了一頓。

我睜大眼睛。對方也睜大眼睛。

「……無處可去的人啊。」

合掌時,那個僧侶手中的念珠發出窸窣的聲音。

「你為何停留於此?」

我無法回答,雨珠順著刀鐔落下來,濕漉漉地落到我的眼睛裡。世界鍍上一層水色的薄膜,我眨去眼睫上的水霧,聽見自己開口。

「我也想知道這個鬼問題的答案。」

雨水淅淅瀝瀝,鬥笠下的麵容有著一雙溫厚的眼。

「如果無處可去,你可願意跟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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