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前世·八(1 / 2)

「朝日子。」

柔婉的聲音噙著笑意,被歲月模糊了麵容的人朝我伸出手來。我跌跌撞撞跑過去,一頭栽入對方懷裡。

「母親。」

柔軟的衣袖帶著淺淡的熏香,如雲一般將人包裹,是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溫淡的觸感傳來,披著外衣的人微微彎下腰,親昵地理了理我蹭亂的頭發。

「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走路不能用跑的。」

庭院中的櫻花爛漫如霧,像是永遠不會凋零,像是永遠都在凋零一般,漫漫灑灑,無聲墜入時間的儘頭。

「朝日子。」

母親貼著我的臉頰。烏黑的長發如瀑垂落,她的體溫很低,臉色帶著病人才有的蒼白,但聲音依然溫和柔軟,染著這個季節所有明媚的色彩。

「我的朝日子。」

我並不漂亮,也沒有討人喜愛的才能。

我是如此普通,但這世上唯有一人,會將那樣的我視為珍寶。

染病後,母親不能見風。她經常坐在窗邊,將幼小的我抱在懷裡,輕聲細語地詢問我今天又跑到哪裡玩去了,和他人相處是否和睦,平凡的每日過得是否快樂。

日後被鬼詛咒千年的家族上門提親時,我的母親並未出麵。

她望著窗外的庭院,將要開謝的櫻花不斷從枝頭紛落,恍若一場迷人眼目的春雨。

「朝日子,你知道未婚夫是什麼嗎?」

「是什麼?」

「所謂的未婚夫啊,是當我不在了以後,會和朝日子成為家人的人。」

隻有父親不在場的時候,母親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從始至終,父親在這世上愛的隻有母親一人。

櫻花無聲飄落,母親倚在窗邊,慢慢地輕聲哼起歌來。

朦朧的睡意層層疊疊將意識籠罩。

我已經不記得具體的歌聲,但靠在她懷裡安靜聆聽的我,記得空氣悠遠的共鳴,記得從胸腔彼端傳來,虛弱卻規律的震動。

回憶過於遙遠,歲月過於漫長。我已經看不清母親的麵容。

我隻記得那個胸腔裡的心跳聲是怎麼逐漸微弱下去,最終靜止於虛無。

……

現實中的世界從水麵般的黑暗中浮現而出,我意識到自己已經醒過

來了,近在咫尺的榻榻米紋理清晰,靜穩的燭光將金漆屏風上的花鳥勾勒得栩栩如生。

——陌生的房間。

冰涼的觸感從頸間輕輕劃過,我沒有抬起眼簾,對方率先收回了手,仿佛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仿佛將我打暈帶到這裡的人不是他一樣,我的前未婚夫微彎唇角,露出毫無瑕疵的溫雅笑顏。

“你醒了。”

映在牆壁上的光影竊竊私語著。從遙遠的地方似乎傳來了風拂過水麵的聲音。

璫——璫——

那好像是廊簷下的青銅燈,又可能是遠方佛寺的晚鐘。

我終於看向他。

“彆裝了。”

我見過他這副麵孔太多次。溫文爾雅的表象不知騙過多少人,又有誰知道這個人皮子底下真正的模樣。

不及梅紅眼底的笑意淡去,就像蛇類剝落鱗片,從那張漂亮而蒼白的臉上消褪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虛假的餘溫。

“好久不見,朝日子。”

我沒有出聲回應,也沒有起身。並不是無法做到——我的雙手並沒有被束縛——隻是忽然懶得動彈,僅此而已。

說著,我的前未婚夫——總是這麼稱呼他太累人了——無慘微微一頓,臉上還是那副不辨喜怒,看不出具體陰晴的表情。

“你變了很多。”

輕描淡寫的語氣,似乎隱含著我做錯事了的意味。

但那又與我何乾。

我笑了一聲,幾乎真心實意地回道:“你倒是一點也沒變。”

時隔將近六百年,平安京的時代早已成為遙遠的異夢,他依然保持著當年的容貌,烏發微卷,麵色蒼白,換上狩衣又是那個風度翩翩才華斐然的貴公子,五官漂亮到近乎妖治。

唯一的不同,大抵是那雙紅梅色的眼眸如今瞳孔變得如野獸一般細長,冷冰冰地透著非人的氣息。

“你還在吃人嗎?”

我想起自己那一輩子最後一次見到他,開口時,聲音居然意外地平靜。

“和脆弱的人類不同,鬼擁有漫長無限的壽命。”

像是在嘲諷我的無知,無慘不緊不慢地說著:“就算沒有被鬼吃掉,人類依然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死去。”

我不知道他認為自己的哪一句話回答了我的問題。

“是啊。”我坐起身,一手撐

在榻榻米上,微微前傾和活了數百年的鬼對上視線。梅紅色的眼瞳冰冷如冬天的湖麵,中心開著細微的裂痕。

“比如疾病。”

豎瞳倏縮,我以為自己會在下一刻身首異處,也許潛意識裡我就是這麼打算的——漫長而短暫的寂靜過後,無慘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笑。

“人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朝著死亡邁去,但我克服了這一點,不再受死亡束縛。”

“而你。”冰涼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頰,無慘以諄諄善誘的語氣問:“你又是怎麼做到的?”

他仔細地凝視我,色澤豔麗的眼瞳讓人聯想到捕食前的蛇。

“朝日子,你為什麼能夠以現在這副模樣存留於世?”

沉默片刻,我微笑起來:

“拿開你的手。”

我不喜歡他碰我,也不喜歡他出現在我眼前。

他會讓我想到當初那個滿心懷著愛慕的自己,而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傻乎乎的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