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前世·七(1 / 2)

麵對那般坦然的目光,我忽然有些不知該如何反應。

說不上來自己為何會愣在原地,黏糊糊的血跡從眉梢落到眼睫上,我意識到自己此刻渾身是血,和周圍的湖光月色頗有些格格不入,在旁人眼裡看起來估計和惡鬼無異。

至於那隻並非由我斬殺的鬼,它倒是消失得乾乾淨淨,死得爽快利落。

“跟我來。”

小小的手牽住了我的袖角。

那個孩子眉眼間的神情恬淡溫和,比成年人都冷靜得多。就像一株小小的,卻絕不會動搖的樹一般,在現實中紮得穩穩當當。

隱藏在巷子深處的旅屋亮著燈光。

換掉血跡斑斑的衣物,我回到大廳時,那個孩子坐在圍爐邊,安安靜靜地撥弄著木炭。

他不問我從哪裡來,也不問我接下來要往哪裡去。對於剛剛在碼頭發生的事情也絕口不提。

如果是普通的孩子,不害怕的話至少會有幾分好奇。

“……緣一。”

隨著那個小小的身影抬頭的動作,日輪紋樣的花牌耳飾輕輕晃了晃。

“你的家人呢?”

那孩子眨了一下眼睛。

“我在修行。”

我似有所感,這會是一個很長的夜晚。

裹在火光中的木炭發出輕微的脆響。

說起自己的事時,那孩子邏輯清晰、吐字流暢。

繼國緣一,目前八歲,為了避免家族繼承人的紛爭,選擇了永久性的離家出走。提及自己病逝的母親,他的眼神並不傷感,聲音沒有顫抖,表情亦不見動搖。

他仿佛生來便明白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安安靜靜地接受了早已預見的結局。

唯獨在說起自己的兄長時,那始終安靜恬淡的孩子臉上才露出了笑容。

我問他包裹裡的東西是什麼。

那一團小小的,用粗布包起來的東西,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

“是笛子。”

這麼說著時,那孩子溫順地垂下眼瞼,臉上的笑容近乎靦腆。

“是兄長贈給我的笛子。”

做工粗糙的短笛,一看就是小孩子的手筆,表麵被磨得十分光滑。

許多年後,我依然記得他臉上的笑容。

繼國緣一,起始呼吸的劍士——

他被後世如此銘記,以傳說的形式長長久久地活了下去。

但我隻要想起他來,哪怕時間已經過去許久,哪怕那隻是在歲月的塵砂中偶爾露出的一角,率先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的,總是那個說起自己的兄長會麵露笑容的孩子。

“緣一。”

回過神來時,我已經開口。

“如果無處可去,你可願意和我同行?”

那孩子微微睜大眼睛,驚訝的表情出現得很短暫,像水麵一觸即散的漣漪。

他再次變得沉靜。旋即,輕輕點了點頭。

時隔多年再次提起這件事時,我曾問過他:“你當時就不怕我心懷不軌?”

戰國亂世,輕信他人可不是明智之舉。

“沒關係。”

他摩挲著手中的茶杯,神態一如既往,還是那副雲淡風輕、讓人忍不住好奇他究竟在看著哪裡的模樣。

這個沒關係就比較引人深思。

我覺得他可能在表揚我,表達的是對我人品的肯定。但隻要是見過緣一握刀的人,就知道這個沒關係還有另外一層含義。

我曾經以為這個人的字典裡沒有憤怒一詞。

不符合年紀的沉穩,一度讓我產生了他和我是同類的錯覺,好像這並不是他的第一輩子,他早已明白人生這件事是怎麼回事。

途徑被鬼襲擊的山村純屬意外。因為戰火的蔓延,我們不得不改變路徑。

看到村裡的慘狀時,表情永遠溫和平靜的少年,第一次用了不可饒恕這個字眼。

村裡的幸存者請過獵鬼的劍士,但那隻鬼似乎有奇異的能力,討伐鬼的劍士全部慘死。

吃了十數人的惡鬼,隻是呼吸錯落的一瞬,就被緣一砍下了腦袋。

流暢的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在旁人看來,簡直就像是那隻鬼被吸引著自己湊上去了一般。少年手起刀落,惡鬼的頭顱離開身體,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滾落在地消隕成灰。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人類輕而易舉地砍下鬼的頭顱。

恍然間,我意識到自己見證了人和鬼的曆史轉折的一刻。我在人類的身上見到了神親自賦予的才能。

但是在少年轉過身來時,這些念頭通通如煙雲消散。

“緣一。”我差點沒辨認出自己的聲音,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緊張得

手都在抖。

真奇怪,我孤身一人討伐鬼的時候,自己命懸一線的時候,我從來不曾緊張至此。但在看到那隻鬼撲向他的瞬間,我差點忘了呼吸。

也許是因為我已經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也許是因為食人的鬼總能勾起我心底最抗拒的回憶。

“你有沒有事?”

我方才親眼見到了他超越世間常理般的劍技,我當然知道他沒事。我知道他毫發無傷。

少年放下刀,輕輕握住我的手。那是人類才有的溫度。

溫熱的掌心,甚至沒有刀繭。

他說不定並不喜歡揮刀。

因為在那一刻之前,我從未見過他對相關的事物表現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