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前世·九(2 / 2)

劇烈的咳嗽沒有間歇,渙散的瞳孔仿佛已經聽不見旁人的呼喚,我的未婚夫死死抓著我,用力到手背青筋鼓起。周圍的侍女仆役亂做一團,我抱著他瘦弱的脊背,惶亂地發出哭泣般的聲音。

「快去叫醫生來啊——!」

……

視野豁然開朗,金漆的屏風綻開潑墨般濃鬱的暗紅色。天守閣外的世界地動山搖,濕潤的血腥味在和室內無聲蔓延。蒼老的城主瞪著鼓出的眼珠,死死盯著眼前之人。

“你已經沒用了。”

隨著一聲涼薄的輕歎,老城主的頭顱從切口平整圓滑的脖頸掉落在地,鮮血隨即爆射而出。

身體好像在燃燒,渾身的骨骼都在咯吱作響,我握緊手中的刀,在那個身影轉過

來的前一刻,刀尖倏然一轉,猛地向上揮去!

震耳欲聾的聲音,在我的顱內嗡嗡炸裂。

我似乎一刀砍在堅硬的異物上,手臂的骨頭差點折裂。緊接著,一股巨力撞上我的腹部,我發不出任何聲音,直接被對方下意識的一個回擊抽得飛了出去。

撞破幾道屏風後,我滾落在地。

我發現自己爬不起來,世界陷入古怪而無聲的寂靜,隻有我的顱腔內回蕩著近乎尖銳、呈直線不變的嗡鳴。

濕潤溫暖的觸感沿著腦後傳到脊梁,是出血的感覺沒錯。但我的身體短暫地屏蔽了我的痛覺,我什麼都感受不到,隻覺得眩暈,仿佛世界脫離了旋轉的軸心一般,鋪天蓋地的眩暈。

傾斜的視野中,映出黑暗的身影。

“你想殺了我?”

那道聲音很輕,輕得近乎聽不出暴怒的痕跡。

但我的視網膜上還烙印著那短暫的瞬間,他轉過身來時,臉上不可置信的神情。

那隻手——再次恢複成了人類手臂的模樣。

猩紅的眼珠裂開蛛網般的痕跡,鬼舞辻無慘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一寸寸爬上可怖的青筋。

“你想要我死?”

我的前未婚夫輕易將我從地上扯起,半拽至身前。

我仰著頭,不出聲地看著他。紅梅色的眼眸近在咫尺,他的瞳孔細長尖銳,低沉的聲音染著怒火,落在我耳畔時都啞了幾分。

手臂垂落在榻榻米上,我等待著體力回複的瞬間,吃力地微微挪動手指,悄無聲息地摸向斷裂的刀刃。

嘀嗒——

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腦側流了下來。

抓著我衣襟的人僵了僵,我在那張臉上看到了怒意消失,被另一種情緒取其代之的刹那。

不知名的情緒使無慘的動作有了一瞬間的遲疑,我抓住這唯一的機會,攥緊塗滿紫藤花汁的斷刃,倏然抬手捅向他胸口!

斷刃沒入血肉,我指縫間全是鮮血,有我自己的,也有他的。

無慘捏住了我的手腕,我覺得我的手腕可能已經碎掉了。

我其實知道自己殺不掉他。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從一開始就無比清楚。

紫藤花的劇毒對於鬼之始祖的效果十分有限。但他暫時動彈不得,凝視我的目

光仿佛要噬人一般陰毒。

“你是真的想要殺我?”

溫熱的血液從指縫間溢出,沒過我的手背,沿著我的胳膊肘滴滴答答地墜落。

啪嗒啪嗒,殷紅的梅點不斷在榻榻米上綻開。

鋒利的斷刃切入手心,我用儘了我幾輩子的力氣,同樣被無慘捏在手中的刀鋒紋絲不動。

啪嗒。

啪嗒。

似乎是眼淚的東西,違背我自身的願望,從我的眼眶裡滑了出來。

“不然呢?”我聽見自己開口。

我將自己全身的力量都扔上去、壓上去,壓到握著刀的手上。手腕的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折裂聲,我輕聲對著內心的某個角落說。

……噓。

彆哭了。

彆哭了啊。

我快要看不清需要殺死的人的臉了。

殷紅的血濺落衣襟。

「醫生,請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我知道這是誰的聲音,也記得十六歲的那一年,我第一次十六歲的那一年,我的未婚夫病情惡化,咳血不止陷入昏迷。

……神啊。

脫力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

「神啊,請你救救這個人吧。」

「請你救救他。」

「求你救救他。」

……求你。

求你——

哐啷一聲,我手中的刀被人打落,狠狠扔向一邊。

……不要再讓這個人活下去了。

意識昏昏沉沉間,刺骨的冷風忽然灌來。我微微睜開眼睛,看見了被火光燒得半邊通紅的夜空,距離這塵世,距離這地麵上的所有所有都非常遙遠的地方,高高懸掛著一輪孤月。

我的前未婚夫掐著我的喉嚨,將我壓在窗邊上。

卷曲的黑發散落頰邊,他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狼狽過,殷紅的眼瞳幾乎要滴出血來。

我看著空中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真漂亮。

鬼舞辻無慘問我,我就這麼想死嗎。我沒有回答。

他幾乎氣得發狂。

我的喉管就在捏他手裡,那種脆弱的東西,他隨時可以折斷。

但他想要答案。不止是答案,還想要彆的。

夜空中的月亮那樣遙遠,朦朦朧朧的光輝灑落下來,好像一場夢。

底下的喧囂,塵世的紛爭,我的痛苦,一切都短暫地,在那個時刻離我很遠很遠。

我抬起手,

撫上冰涼而蒼白的臉龐。

“無慘。”

暴怒的神情凍結在英俊的臉上,他的表情出現片刻空白,眼底有近似恍惚的怔忪。

我彎了彎眼睛,露出那個已經死去多年的小姑娘才會有的表情。

那個坐在竹簾後,神色孤高的病弱少年——是我何等無聊的一場夢啊。

“……再見了。”

拔出挽發的簪子,我用儘最後的一點力氣,朝他的左眼刺了下去。

瞳孔倏縮,他下意識地抬手做出防禦的姿態,我掙開他掐在我喉嚨上、也阻止我往窗後仰倒的手,任身體墜了下去。

呼呼的風聲鋪天蓋地而來。夜空下,是被火光映紅的廣闊湖麵。

下墜的過程中,時間反而慢了下來。

我在眼角的餘光中看到天守閣窗邊的身影,但不管是驚是怒,還是恐懼,對方的反應都已與我無關。朝日子這個可憐的名字,再喊百遍、千遍——又有什麼用呢。

……

「無處可去的人啊,你為何停留於此?」

……

悠悠梵音從殿內飄來,我坐在青石台階上,漫不經心地等裡麵的人講完他的佛經。

「自業自得果,眾生皆如此。」

……

木地板上有一塊血汙。

不論擦過多少遍,不論被眼淚打濕多少次,那塊血汙都沒有消失。

是地板原本的顏色嗎,還是已經滲到更深層的,再也無法觸及的地方去了。

……

我閉上眼睛。

「自業自得果,眾生皆如此。」

我隱約聽到一聲磅礴的巨響,湖水漫天而來——

世界終於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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