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前世·番外(1 / 2)

鬼舞辻無慘還是人類時,曾經有過一個未婚妻。

得知自己婚約的那一天,他坐在沒有一絲風的屋子裡,厚厚的帳簾遮去了通報之人的身影,隻能隱約看見對方衣袍和冠帽的輪廓。

他當時好像讀的是唐詩。反複咀嚼過的異國文字印在灑著金箔的紙張上,他已經不記得具體內容,甜膩的熏香和苦澀的藥味混合在一起,聞著便令人覺得厭煩。

傳達消息的侍從始終低著頭顱,他溫和地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那位未婚妻來自身份低微的家族,父親是宮內從七位的文官,母族並不顯赫,據說樣貌平平,才華也沒有可圈可點之處,除了身體健康,幾乎沒有任何值得稱讚的優點。

——直白地說,就是個無法提供任何政治助力的妻子。

一個注定因病早逝的人,哪裡會需要什麼仕途。

“……大人?”帳外的身影微微抬起頭來。

他捏緊手中的書卷,麵上依然帶著溫和的笑:“我知道了,你可以退下去了。”

——是從什麼時候起,以前輕易便能被他踩在腳下的人,居然也敢向他投來憐憫的目光?

他曾經在踏歌會上得到聖上的親口讚譽,論詩詞歌賦,論博古通今,沒有人能與他比肩。

未來的家主之位是他的,權利、名譽、頌讚,一切都唾手可得,世人曾以充滿豔羨的目光將他圍繞,庸庸碌碌的凡人一輩子也無法企及他的起點。

但這樣的人生在他染上絕症的那一年戛然而止。

「……真可憐啊。」

人們在他背後竊竊私語。

「真可憐啊。」

曾經嫉妒他的人,輕輕搖著扇子如此感歎。

「真是太可惜了。」

憐憫的目光,幸災樂禍的笑容,被滴水不漏地掩藏在虛偽的同情之下。

死亡是汙染,疾病是詛咒。

他是被神明拋棄之人,彆人的觸碰變得小心翼翼,稍微有點身份的人都對他避之不及。不知從何時起,諾大的宅邸隻剩下照顧他的仆役。他日複一日眺望著沒有變化的庭院,枝頭的櫻花開了又敗,零落的花瓣碾進泥裡,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

他討厭那株櫻花,於是櫻

花連樹根都被挖去,空蕩蕩的庭院隻剩下連亙的朱橋橫在池塘上,再遠一些就是靠著院牆的鬆樹。

天空放晴那一日,氣溫回升,竹簾被侍女卷起,他坐在窗邊早已背得爛熟的詩歌,院牆外傳來了窸窸窣窣的細響。

他抬起頭時,看到樹影在動。

那團樹影從樹枝滑到圍牆上,色彩明亮的衣裙拂過青瓦,隨著主人翻身落地的動作蹭了一層灰塵。

翻牆進來的身影很快就被護衛宅邸的侍從發現,像拎兔子一樣,拎到後門扔了出去。

過了幾天,那個身影又翻了進來,但再次被侍從攆了出去。

他坐在竹簾後麵,看著對方一次又一次地爬上高高的院牆,仿佛不知疲倦為何物,堅持不懈地向他所在的地方靠近。

他那身份低微的未婚妻,據說是被如今的父母抱養來的孩子。那對夫婦真正的孩子因為身體過於虛弱,生下來沒多久就死了,妻子受不了這個打擊,丈夫便抱了一個健康的孩子回來,取名叫朝日子。

對於貴族來說,平民沒有任何**。這種事情,他隨便吩咐侍從打聽了一下,很快就將整個來龍去脈知道得一清二楚。

朝日子。

無聊的名字後麵偏偏還多了一個音節,讀起來生澀又拗口。

「……我給你帶了點禮物。」

他的未婚妻期期艾艾地說著,將手裡的東西飛快放到竹簾前的木地板上,逃也似的跑掉了。

乾癟的柿餅。繪法拙劣的扇子。竹葉編織的蟈蟈兒。全部都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廢品。

侍衛追著那個身影消失在了回廊後,跪坐在廊上的侍女有些猶豫地看著他,小心翼翼地以指尖觸地:「……這些?」

「拿走。」他漫不經心地翻過一頁,不記得當時看的是什麼。

短暫的鬨騰過去後,諾大的宅邸再次沉寂下來。

這好像成為了某種固定的規律,沉如死水的宅邸,時不時會被他那位翻牆進來的未婚妻打破。

護院的侍從欲言又止地問了他幾次,他沒有管,於是那些侍從隻能一次又一次地將闖進來的不速之客攆出去,但也沒有真的派人日日在圍牆外守著,也沒有將這件不合規矩的事上報給家族裡的其他人。

「你每天都做些什麼呀

?」

一來二去,膽子稍微大起來一些之後,他的那位未婚妻會鼓起勇氣這麼問他。

竹簾卷起,他坐在窗邊,她站在鋪滿細碎白砂的庭院裡,好像不好意思踩到光滑如鏡的木地板上,待在那裡微微仰頭看他。

「你好像每天都在看書,真厲害。」

不是嘲諷也不是憐憫,好像單純隻是好奇所以想要提問的聲音,令他有了反胃般的感覺。

體內好像有什麼絞在一起,分散的注意力讓他完全讀不進紙上的內容。

「我得走了,翻牆的事你要保密啊。」

那個身影靈巧地翻上圍牆,沿著樹枝落回到另一側之前,還笑著向他揮了揮手。

……

「如果摔斷她的腿就好了。」

他想。

「從那麼高的樹上摔下去,至少會摔斷幾根骨頭?」

第二天的時候,他坐在窗邊,等到日落時分,那個身影也沒有出現。

接下來的幾天,都沒有人翻過庭院的圍牆,跑到他的窗下,問他今天又做了什麼。

他不再去想人的骨頭能摔斷幾根的問題。

在那幾天內,他毫無理由地,無法再讓自己再去思考這種可能。

連思維都受製於人的感覺令他無比惱怒,他幾乎維持不住平日裡溫文爾雅的假象。他將這份惱怒全部歸咎到那個失信的人身上,一連將好幾個侍從打發出去。

照顧他起居的侍女勸他:「窗邊寒涼,容易進風,還是讓我把竹簾……」

「出去。」

他沒有抬起眼簾。「全部都給我滾出去。」

過了幾天,臉頰上帶著傷痕的人又擅自出現了。

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他的未婚妻笑嘻嘻地來看他,這次給他帶了用竹葉包裹的點心。

「鴨川河畔的櫻花馬上就要開了呀,到時候我給你帶幾枝花回來,好不好?」

他厭惡她臉上的笑容。

「我聽說你和人起了爭執?」

他慢慢地說著,盯著她的表情,不放過任何細微的變化。

但她依然在笑。

仿佛沒有憂愁,仿佛永遠快樂,她停頓了一下,說:「沒有啊。」

然後又笑著補充了一句:「這是我爬樹時不小心摔下來蹭傷的。」

他厭惡她的笑容,厭惡她清澈的眼神,厭惡她不管何時都充滿愛

慕的目光。

她身上一切令他難受的地方,他都厭惡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