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平安·三(1 / 2)

鬼舞辻無慘訂婚了。

然後他又退婚了。

平安時代,因為訪妻婚的製度,夫妻分居,孩子由母族撫養。鬼舞辻無慘的生父是個野心勃勃的男人,夫人懷孕時,他滿懷期待,拜訪的次數格外勤快,鬼舞辻無慘出生以後,這個男人一連消失好幾年,我都差點忘了這個人的存在。

現在這個人又冒了出來,以鬼舞辻無慘生父的名義,開始為他籌謀政治聯姻。

於是便有了這大半年反反複複上演的鬨劇。

蟬鳴在樹影裡喧囂,我在廚房裡給自己開小灶,將地窖中取出的冰塊削碎,澆上微甜的甘葛,進行到最後一步時,慌慌張張的侍女跑進來:“不好了——”

“又退婚了?”

她噎了一下,在門邊收住腳步。抬眼看向我時,麵上露出猶豫之色。

我放下勺子:“……怎麼了?”

“那位大人想要見你一麵。”

鬼舞辻無慘繼承了父母的好容貌,紅梅色的眼瞳像嫵媚的母親,五官的輪廓則受父親那邊的影響較多。

英俊的男人立在中庭的廊簷下,蒼白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神陰沉地注視著平安宮的方向。

關於鬼舞辻無慘的事,他問一句,我就答一句,話題沒多久就繞到了對鬼舞辻無慘的逼婚……哦不對,讓他接受自己需要未婚妻的這一事實上。

我內心十分感慨,沒想到鬼舞辻無慘也會有被逼婚的一天。

什麼叫風水輪流轉,這就叫風水輪流轉。

可惜鬼舞辻無慘並不是會坐以待斃的類型,如果要讓他對厭惡的東西做個排行,受製於人這件事一定能名列前茅。

“……你在聽我講話嗎?”站在我麵前的男人不悅地開口。

我立刻垂首斂目,一點也不敷衍地回答:

“您拜托我的事,我一定會儘力而為。”

腳步聲沿著回廊走遠了,我才直起身來,結果一轉身,就看見了站在拐角處的身影。

那個身影也不說話,隻是冷冷地望著我,也不知在那裡待了多久,將我和他生父之間的對話聽進去了多少。

夏季炎熱,少年模樣的無慘穿著淺色的狩衣,烏黑的長卷發用簡單的發繩係著

,少許碎發落到狹長上挑的眼尾,紅梅色的眼眸裡好像有一簇小火苗在暗自燃燒。

我好脾氣地走過去,好聲好氣的問他:“為什麼不開心?”

十四歲的少年已經比我還高了,他的身子骨逐漸長開,隱約有了幾分青年時期的挺拔模樣。

無慘微抬下頜,語氣寒涼地告訴我:“你離那個人遠一點。”

“好的。”我笑著看他,“要不要吃點東西解暑?我做了點心。”

已經行完元服之禮的人不喜歡我用這種對待小孩子的語氣和他說話。

我摸摸他的頭發,將他頰邊的碎發挽到耳後,這是被允許的舉動,而且效果立竿見影。

陰沉的感覺散去,走廊上迎麵走來其他人時,鬼舞辻無慘又恢複了平日的麵孔,又變回了那個風姿俊秀,眾人交口稱讚的少年郎。

“你下次不必見他。”他漫不經心地說,“如果他吩咐了你什麼,你也無須答應。”

我跟在他身後,保持三步的距離。

“以及……我不打算訂婚。”他收回微微遊離的目光,語氣高傲而矜持,“未婚妻那種東西,我不需要。”

那天之後,我沒有再見到鬼舞辻無慘的生父。

他可能依然在忙著尋找最合適的政治聯姻對象,但這個計劃不得不因為命運中止。

夏蟬從樹上剝落,紅葉落滿嵐山時,一場忽如其來的疾病,像提前來到的冬雪,毫無預兆地覆沒了諾大的宅邸。

所有人都亂了套。這個宅邸上一次這麼人心惶惶,還是夫人難產的那一夜。

典藥寮的醫師來了一批又被走了一批,積雪消融,庭院裡的櫻花綻出花蕾,腐朽的花瓣又零落成泥。

“走”這個形容詞可能不太恰當,說是被病人轟出去的還差不多。得知自己身患絕症,極有可能活不過二十歲時,麵色慘白的病人遣退周圍的侍從,轉身將寢殿裡的擺設砸了個稀爛。

勢力盤根錯節的古老家族不愁沒有繼承人,繁華如夢的平安京也不乏崛起的新秀。一開始的時候還有人登門拜訪,後來門庭逐漸冷落,這個宅邸被人遺忘在京城的一隅,再也沒有熱鬨的人聲,門外也聽不見牛車的車軲轆滾過的聲響了。

“……還是沒有找到那位醫師嗎?”

我立在廊簷下,下雪了,細碎的雪花像蘆葦的飛絮,慢而無聲地從傍晚的天空飄落。

不遠處的屋子裡已經點起了燈,暖色的燭光在傍晚霧藍的天色裡像水痕一樣朦朧地氤氳開來,窗邊的光影裡映出青年瘦削的身形,那個身影坐在半卷的竹簾後,海藻般烏黑濃密的長發鬆鬆束起,在燭光底下看書的模樣恍然間和遙遠的記憶重疊在一起。

我站在廊簷底下,朝著大地墜落的雪花靜止了一瞬,回憶裡的畫麵染上白晝的光輝,竹簾在木地板上投下少年的身影,枝頭的花瓣落進鯉魚遊曳的池塘。

咚的一聲,水麵泛起漣漪。

細白的雪花從眼前飄下,我收回目光,回到現實。

“抱歉。”八兵衛的聲音充滿愧疚。

我搖搖頭,真心實意地告訴他:“這不是你的錯。”

命運再次輪回,所有的事物都仿佛沿著既定的軌跡前行。若要說有什麼唯一的不同,那大抵是這世上已經沒有「朝日子」這個人了吧。

幾年前,我假裝迷路,去舊宅看望過我第一世的父母。

他們的孩子當年沒有夭折,因此也沒有名為「朝日子」的孩子。

我叮囑一頭霧水前來開門的仆從好好照顧夫人的身體,離開前,庭院的方向隱約傳來孩童的笑聲,我怔了半晌,嘴角最後也忍不住跟著彎了一彎。

重來一世,有人變得幸福,有人依舊痛苦。

我拍著無慘的背,幫他順氣,神色惶然的侍女匆匆收走隻動了幾筷子的晚膳,我垂下眼簾,輕聲問他:

“要不,以後都換成粥吧。”

手背上的青筋微微突起,青年瞥我一眼。因為劇烈咳嗽,他的眼角微微泛紅,臉色比窗外的積雪還要白上幾分,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麼,但聲音湧到喉嚨口,又被無法抑製的咳嗽壓了下去。

喝完藥,病情好不容易稍微平複下來,我替他添了件衣裳,坐在不遠的地方默默看著他。

燭光搖曳,時間被無限拉長。

“你真的……”我聽見自己說,“不考慮未婚妻的事情嗎?”

時間已經延後了三年。早在三年前,他就應該有婚約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