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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沒問昨天程佳意母親鬨過之後,楚沅逃課的事情,這會兒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女孩兒,卻也實在看不出她那張白淨麵龐上有什麼不高興的,她倒是常笑著的,一笑起來,臉頰上就會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21
“程佳意母親說的話,你彆放在心上。”於榮波在楚沅對麵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來,“她不了解事實真相,對你有所偏見,但是楚沅你放心,學校這邊都是清楚的。”
於榮波喝了口茶,又說,“那個市局的葉隊長昨天也來學校了,聽說是你父親的朋友對吧?他來找你了,你不在。”
“葉叔叔?”楚沅抬頭。
於榮波點了點頭,“葉隊長昨天跟校長談話了,我也在場,校長也說了,既然法院都已經證明了你的清白,那學校也就不會因為那些流言蜚語而放棄你,你也不要太在意那些莫須有的東西。”
楚沅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在聽於榮波的話,她隻是垂著頭,看起來有點漫不經心,任是誰也琢磨不出來她這會兒在想些什麼。
這間辦公室裡不止有於榮波一個人,還有好幾位老師。
其他老師早就在注意他們這邊的情況,看楚沅的目光也是各有各的複雜。
十六七歲的孩子心思敏感,於榮波也當了好多年的老師了,他知道有些話不能在這孩子麵前直截了當地說下去,所以他也就點到為止,轉了話題,“那行,晚上彆熬夜好好休息,看你那黑眼圈,白天上課打瞌睡你怎麼學習怎麼跟得上?回教室去吧。”
楚沅乖乖點頭,“知道了於老師。”
也許是因為程佳意的母親趙雨嫻昨天在走廊上鬨了一通,所以今天在學校裡就有了很多雙在偷偷注意她的眼睛。
在楚沅從辦公室裡走出來,往樓梯那邊走過去的時候,周圍來回的學生也有不少人在看她,同時跟旁邊的人竊竊私語。
“我問過我以前的初中同學了,楚沅轉到咱們學校來之前,就是在他們學校,她這事兒在他們學校都傳瘋了……”
在一樓樓梯轉角後頭那一小片被樓梯遮擋住的清淨地裡,一個女生用小鏡子照了照自己那剛用眉筆描了幾下的眉毛,又用手肘去捅旁邊的人,“跟她一個輔導班的那個女生死了,當時警方都懷疑她是凶手,可是後來法院又說證據不足,判她無罪釋放……聽說啊警方到現在都還沒找到真正的凶手。”
“這楚沅說起來也是挺慘的,本來都不關她的事,還做了一段時間的嫌疑人……好像她爸爸還是警察呢,因為抓犯人犧牲了,還評了烈士。”
紮著高馬尾的女生聞言撇撇嘴,又神秘兮兮地說,“你們沒聽好多人說嗎?疑罪從無,說不定就是因為警察沒找到她殺人的證據,才判她無罪的。”
她這麼一說,就令那個正畫眉毛的女生手一抖,直接拉出好長一筆來,她一瞬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忙去看還在往臉上撲粉的短發女生,“賀瑩,要真是那樣,那你之前……”
賀瑩手一頓,抬頭看她們,臉色也變得有點怪異起來。
雖然她總是那個常和人一起欺負彆人的,但涉及到“殺人”這兩個字,她也還是難免瘮得慌。
她和楚沅之間的過節,也就是楚沅剛轉學過來的那天,她們正在洗手間裡收拾一個隔壁班的小胖子。
隔間外頭卻有人忽然開了門,把那個小胖子拽了出去,反把她們幾個鎖在了狹窄的隔間裡,然後就有一桶水從上頭澆了下來。
“我就說她看起來怪怪的,也不合群,”拿著眉筆的女生也沒心思再畫了,“她,她不會報複吧?她這是什麼來著,會不會就是那種反社會人格?”
“不要自己嚇自己,”
忽的,賀瑩忽然聽到一道柔軟的女聲從樓梯口傳來,她一抬頭,就看到了那個穿著和她們同樣的深藍校服,留著一頭紮眼的羊毛卷的女生。
她都快走到樓梯上了,也許是聽到了她們的話,她就又後退了幾步,退到她們都可以看清她的角度。
大課間的陽光越發耀眼,停在她的肩頭,越發襯得她那卷發毛茸茸的,她仿佛並不在意自己就是她們口中談論的對象,笑得彎起眼睛,似乎是在真誠地建議,“既然那麼想知道,問我不就好了?”
賀瑩和那兩個女生再說不出一句話,你推我我推你的走出來,繞開楚沅,匆匆上樓去了。
楚沅看著她們的背影,又慢慢地打了個哈欠,才往樓上走。
她的眼下仍銜著一片倦怠的淺青色,令她看起來精神不太好。
很顯然,她昨天燒的“巨款”並沒有什麼用,她昨晚還是夢到了那個叫做魏昭靈的男人。
明明還沒有到上課的時間,但在楚沅走進教室的時候,教室裡還是有片刻安靜得就像是上課時一樣。
程佳意眼看著楚沅背著書包離開,這會兒又見她回來,教室裡好多人都在看她,可她卻像是根本不在意似的,在她的座位上坐下來後,就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程佳意握緊了手裡的那支筆,半晌還是低頭去看擺在麵前的卷子。
於榮波來的時候在外頭看見楚沅趴在桌子上睡覺,就打開玻璃窗,用教棍敲了敲她的桌麵,這一下就又讓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楚沅迷迷糊糊地剛要睡著,就被於榮波嚇了一跳。
“起來,好好聽課。”於榮波把教棍收回來,幾乎是踩著上課鈴聲從教室門走進來。
楚沅不好再睡,她吸了吸鼻子,把被於榮波推開的玻璃窗重新關上。
再到後來她還是沒堅持住,下午第一節課就不小心睡著了,但教地理的老師在上頭自顧自地講著,眼皮也不掀一下,根本沒有在意她是醒著還是睡了。
楚沅再醒來時,已經是曆史課。
曆史老師正在上頭講夜闌古國的曆史,講著講著就扯到了那位夜闌王,“民間傳聞夜闌王魏昭靈樣貌生得非常好,《夜闌舊國傳》裡記載,魏昭靈的母親是一位異族美人,他的父親魏崇在當時又是出了名的才貌雙絕……而《夜闌舊國傳》裡也有一句記載夜闌王樣貌的話,說他是——‘姿容既殊,昆玉秀骨’。”
班裡有女生來了興趣,“能有多好看?比我愛豆長得還好看嗎?”
因為她這一句話,班裡氣氛頓時活躍了些,不少人笑起來。
楚沅一手撐著下巴漫不經心地聽,倒是也認真回想了一下昨晚那個在她夢裡長大了好幾歲的少年的容貌。
他要是生在現代,那種容貌如果出道,應該能超過現在好多頂流了吧?
下午放學,楚沅收拾好書包離開教室,在走到校門口的時候,她一眼就看到了路邊那輛吉普車旁站著的一個男人。
男人穿著休閒的兩件套,下頭搭了條工裝褲,他留著寸頭,有一張英俊硬朗的麵龐,身形看起來也很高大,站在人群裡就很顯眼。
“沅沅。”男人在看到她的瞬間,就朝她招了招手。
坐上了葉錚的車,楚沅一手握著安全帶,半晌才問,“葉叔叔,你昨天也來學校找我了?”
“嗯。”葉錚一邊開著車,一邊笑著說,“都怪我這段時間太忙了,你轉學我也沒來看看你,昨天剛好有空吧,”
他說著看她一眼,“來了就正好發現你逃課。”
楚沅有點不好意思了,但是考慮到她昨天逃課的事,因為於榮波沒有追究,所以家裡的老聶頭和塗月滿並不知道,所以她就又開口道,“葉叔叔,這事你就彆告訴老聶頭了,我不想半夜在院子裡蹲馬步。”
“這會兒知道怕了?”葉錚笑了一聲,片刻後他又收斂起笑意,那雙眼睛仍在看著前方,“沅沅,你放心,我已經跟你們校長談過了,春城就這麼幾所高中,我不想你再因為本不該你承受的東西而困擾。”
“我知道,”
楚沅垂著眼睛,輕輕地說,“謝謝你,葉叔叔。”
“你是致光哥的女兒,”
在等紅綠燈的時候,葉錚抽空伸手揉了一把楚沅的腦袋,“我答應過他,要好好照顧你。”
在葉錚的口中忽然再聽到父親的名字,楚沅有些發怔。
她轉頭去看車窗外,這座城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開始飄起了雪,她發現,明明才過去兩三年,父親的名字卻像是覆滿了灰塵似的。
經身旁人提起,就好像覆蓋在那名字上頭的灰塵被風吹開來,又有些迷了她的眼睛。
跟葉錚吃完一頓火鍋後,楚沅被他送回了家。
她才穿過長長的巷子,走到最裡麵的那扇門前,上了門前的兩級石階,她抬手剛要推開門,卻忽然聽見院子裡傳來聶初文的聲音:“要我說,咱還是帶著沅沅離開春城,到彆地兒上學去,我看新陽就不錯,到了那兒,總沒人再在她跟前兒說三道四的了吧?”
“你說什麼呢老聶?咱當初領養沅沅的時候可是說好了的,就在春城住,不去彆的地方,她爸的墓在這兒呢,沅沅怎麼可能離開?你還說什麼去新陽,你怎麼不說留仙鎮呢?在那兒你就能時時看著沅沅身上的魘生花種子開了沒有,不正合你意?”
塗月滿的聲音透過單薄的木門,也並不算模糊。
“老婆子你說什麼呢!我哪是那意思?”聶初文明顯是生氣了。
塗月滿平複了一下心緒,才又道,“老聶,我知道你是擔心沅沅在學校裡頭被人戳脊梁骨,被人欺負……但你不也教了沅沅功夫嗎?那學校裡頭的孩子沒人能真欺負了她去,咱們總得考慮沅沅的意願,她爸在這兒呢,她從小也長在這兒,你叫她上哪兒去?”
院子裡一霎寂靜下來,也許聶初文是被塗月滿這話堵住了。
楚沅在外頭站了好一會兒,她才伸手推開了大門,跟個沒事人似的,雙手抓著書包肩帶走進院子裡,“我回來了。”
“沅沅,”
塗月滿一見楚沅,就先打量了一下她的臉色,見她並沒有表露出什麼異樣,她才笑著走到楚沅的麵前去,摘下她的書包,“跟你葉叔叔在外頭吃飽了嗎?用不用再吃點什麼?奶奶給你做!”
楚沅忙說,“不用了奶奶,我吃得很飽了,葉叔叔拿起菜單就盯著葷菜使勁點,我都沒機會吃什麼蔬菜,真吃撐了……”
“老聶頭你黑著臉乾什麼?”她說完,又去看站在回廊裡頭那個雙手都背在身後的老頭,“打麻將輸啦?”
“可不是嘛,你看他這輸了就黑臉的脾氣,那小茶館裡頭的老頭老太太,都沒幾個願意跟他打牌了。”聶初文還沒說話,塗月滿笑著搶了先,又忙推楚沅往屋裡去,“你這校服裙子底下也不穿個長襪,就光著腿,也不怕凍出老寒腿,快上樓洗個熱水澡換身衣服。”
楚沅笑嘻嘻地應了聲,飛快地上了樓,跑到自己屋子裡之後,她將門關上,又靠著門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拿了衣服去浴室裡洗澡。
水氣彌漫的浴室裡,楚沅一點點將手腕上的紗布拆開。
腕骨的傷好得很慢,她現在動一動手腕仍然會鑽心地疼,但紗布之下的傷口邊緣,卻已經有金色光芒勾勒出的花瓣痕跡。
今早她自己換藥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
那瓣痕,幾乎與她那夜在留仙洞的寒潭水麵看到的一般無二。
“魘生花——傳聞中是生長在阿璧異族所居住的名為‘舊桃源’的沙漠綠洲裡的一種花,夜闌王母親‘霰’便是阿璧族人,《夜闌舊國傳》中關於夜闌王魏昭靈的身世篇中記載過天旬一年,夜闌王移植魘生花於璋,並將王都‘璋’改為‘魘’。”
這是她今天上午在網上查到的,關於魘生花的百科。
一千三百年前夜闌覆滅,而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魘生花,更沒有人記得那種花該是什麼模樣。
但此刻,楚沅看著自己手腕上顯現出來的金色花瓣,她又想起來塗月滿剛剛在院子裡說過的話。
聶初文是為了魘生花,才帶她去了留仙鎮。
他是不是就是在等,那顆當初覆在她脖頸皮肉之下的種子,慢慢地,在她手腕開出一朵花的痕跡?
這夜楚沅還是沒睡好覺,因為她再一次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在自己的夢裡看到了那個少年的過去。
他身在陰冷幽暗的水牢裡,一身單薄襤褸,破損的衣料粘連著他血肉微翻的鞭痕,在另一個肩頭也烙著“奴”字的年輕男人仗著身高和體型的優勢將他按進水裡,手裡的那柄短匕才剛剛刺入少年的後背,他卻忽然變了臉色,吃痛大叫起來。
他稍稍脫力的時候,少年半張臉已重新顯露在水麵,他並不管後背血淋淋的傷口,狠狠地咬著男人的手腕,幾乎咬掉了一塊皮肉。
那匕首在他的動作之間又下移幾寸,撕開更長的一道傷口,幾乎深可見骨,可他卻趁此機會硬生生地轉過身,將尖細的木刺抵在了男人的脖頸。
那個男人顯然沒有料到,這少年發起狠來,竟連自己也不顧。
楚沅並看不清男人的臉,卻也能聽到他極度恐懼的聲音,“彆殺我,你彆殺我……”
少年的後背已經是血肉翻開,猙獰一片,楚沅都不敢多看。
少年烏黑濕潤的淺發都貼在他的側臉,那張臉幾乎瘦得脫了相,臉色慘白得厲害,水珠正從他眼睫滴落下來。
楚沅好像聽到他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
然後那根木刺就狠狠地刺進了那人的脖頸,鮮血迸濺出來,楚沅看到他將那人踩進了水底。
渾濁水麵浮起來一顆又一顆顏色微紅的泡泡,直到他腳下的人再沒動靜,牢門外有看客拍著戴滿了寶石指環的手,朗聲大笑,“夠狠,夠狠……”
夢裡的聲音幾乎要刺穿她的耳膜,所有的畫麵被揉成了像血一樣紅的顏色,楚沅猛地驚醒時,都還忘不了少年那雙陰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