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三島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福地櫻癡鬱猝地瞥了他一眼,義正言辭地反駁:“彆聽他瞎說,我才三十歲!完全可以叫我源一郎!”
三島由紀夫不甘示弱抖露著福地櫻癡的黑料,向風信彌野普及了一下此人是何等的不靠譜。
到底是一起並肩作戰過的戰友,三島的黑曆史福地櫻癡也不是沒有,他抖抖嗖嗖也拎出來好幾件。
夾在兩個互爆黑料的成年人之間的風信彌野:……
她小皮靴一轉,掉頭就走,才不管已經吵起來的兩個人。
——
不難熬的日子直到三島先生帶來了父母犧牲的消息就結束了。
“很遺憾,那支部隊在東歐戰場被全滅了。”
三島由紀夫伸手安撫著表情沉默的風信彌野,他繼續說。
“雖然立刻借調的軍用直升機打算將他們的遺體送來這裡,但直升機被轟炸了,高空爆炸,遺體四分五裂。後來前往的部隊僅僅搜到一些燒焦的碎骨。”
他摘下軍帽,把風信彌野抱進懷裡。
“我……真的很抱歉。”
風信彌野靜默地攥緊了他胸前的製服,一言不發,安靜地有些不可思議。
她灰藍色的眼裡蒙上了一層陰翳。
……騙子。
都是騙子。
——
修建好的軍事基地裡有一個高高的瞭望塔,因為裡麵的設備還沒有完全弄好,所以還處於未啟用狀態。
風信彌野躲過巡邏的士兵,爬上了瞭望塔的頂層。
她的視線順著漆黑的夜空望向了遠處暗如深淵的大海,浪濤拍打岸邊岩石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洶湧又劇烈。
……其實也不是沒有預料這種情況。
戰局的變化無法預料,生存與死亡僅有一線之隔。
可是,縱使理智能夠接受,但是情感還是難以割舍的。
所以說……戰爭這種東西為什麼會值得那麼多人不惜拋棄生命也要追尋?
她低垂下眼眸,微長的發絲垂落遮住了臉上的情緒。
“……那是因為隻有踏入戰場才會覺得自己還活著。”
福地櫻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提著一盞燈放在了瞭望塔頂的桌子上,然後找了一張位置坐了下來。
風信彌野並不意外有人跟著自己,作為保護對象的她沒有人跟在身邊保護才會奇怪。
她沒有答話,隻是靜靜轉過臉看著福地櫻癡。
福地櫻癡放鬆了下來,雙手抱拳托住下顎,繼續剛才的話:“國家與秩序釋放的善意締造出了一個規模空前的戰場,屍體與屍體相互堆疊形成高山。有人死,有人逃……也有人將利刃對準了自己。”
他聲音低沉,似乎在述說他的經曆。
“那之後,我便知道了——戰爭即煉獄,像魔鬼一樣誘使著人去犧牲。”
外麵,海風嗚咽。
風信彌野的聲音很輕,微弱到如同寒風中搖曳的燭火。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切罪惡的源頭都是國家與秩序?”
她的眸色暗沉,一瞬間如同漆黑無月的夜空。
聽到她的話,福地櫻癡反而笑了起來,他搖了搖頭卻又在最後點了一下頭,顯然連他自己現在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想法。
他低聲:“不太準確,但也無法反駁。”
頃刻間,他身上蔓延出來的氣息讓風信彌野有些沉默與疑惑,那是一種近乎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依舊選擇拔刀死戰的感覺。
為什麼呢?
算了,不太想知道。
風信彌野打算轉身離開瞭望塔卻被福地櫻癡叫住了。
還沒等她轉過身就感覺到一隻手把軍帽按在了她的腦袋上。
不知何時已經從板凳上起身的福地櫻癡掏出一串米白色的編織手鏈,在風信彌野還有點迷茫的眼神中塞進她的手裡。
那是一條沒有過多裝飾,僅僅用米白色線條編織的手鏈,唯一的點綴大概是手鏈尾巴上綴著的淺粉色櫻花,但明顯是脫過水的。
模樣整體來說還可以,卻也不像市麵上賣的那樣精巧。
看著手心裡的手鏈風信彌野眨了眨眼睛,瞥了一眼身旁高大挺拔的福地櫻癡。
福地櫻癡立刻露出了一口大白牙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收斂起了自己過分燦爛的笑容,隔著軍帽拍了拍風信彌野的腦袋。
風信彌野輕輕握住那條手鏈,抿了抿唇角,低聲道了句謝謝。
聲音很小,但也不至於小到讓福地櫻癡都沒能聽清。
他愣了一會兒,然後裝聾作啞說自己剛才沒聽到,讓風信彌野再說一遍。
風信彌野眯了眯眼,看穿了他的演技。
她咬字清晰。
“我剛才說,你的帽子一股酒臭味。”
說著順手把軍帽從頭上拿下來,塞進了福地櫻癡的手裡,踩著小皮靴吧嗒吧嗒地離開了。
福地櫻癡愣在原地,問了問帽子上的味道,嘀咕道:“什麼呀分明是酒香味。”
他把軍帽戴回了腦袋上,看著已經走遠了的風信彌野趕忙跟上去。
內心則是在想著,看來小櫻花還是挺喜歡手鏈的,不枉他拆了降落傘的傘繩抽細了編的。
小櫻花這個稱呼,聽來有些羞恥。
但福地櫻癡就是不改口,哪怕被風信彌野叮得滿頭包,也梗著脖子這樣叫她。
大概也隻有真的生氣了,連名帶姓喊他福地源一郎的時候,才不會聽見這個古怪稱謂。
“小櫻花這個名字明明很好聽啊!”
福地櫻癡固執己見,覺得這個名字既可愛又好聽。
風信彌野一把抽走他手上的酒壇子,表情冷靜又平淡:“軍中禁酒。”
一下子讓稍微有點醉的福地櫻癡清醒了過來,想搶回來又不敢真動手,隻得暫時改口好好叫她的名字,才拿回了他心愛的酒。
三島由紀夫任由他們這樣鬨著,看著他們的目光像是在看一隻不懂事的成年阿拉斯加和年齡還小卻相當靠譜的長毛銀漸層。
他搖了搖頭,埋頭撰寫著報告上級的文書。
——
戰火燃燒地愈發猛烈,短短四五個月的時間,遠征軍就從之前勢如破竹的攻勢轉變為且戰且退。
這座海上軍事基地也最終派上了用場。
風信彌野要接手的傷員也從原先的日均二三十增長至近百人。
然而,這個數量也僅僅考慮到她的身體無法負荷太過頻繁地使用異能力才刪減下來的。
“需要救活的不止這些人吧?”
風信彌野輕瞥了一眼剛下戰場的三島由紀夫和福地櫻癡,順手也給他們恢複了身體上的小傷口。
她清理了一下工具,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
“一百人還沒有達到我的異能力上限,那為什麼隻有這些人被送過來?未必是擔心我異能力負荷過重。”
這話讓三島由紀夫有些沉默,他一言不發有些沉痛地病了閉眼,帶上軍帽摸了摸風信彌野的腦袋就離開了。
風信彌野靜默地看著三島先生離去,把視線投向了沉默著坐在一旁的福地櫻癡。
“其他人都是被選定的犧牲者。”
都是被拋棄的人。
他聲音有些啞,目光鬱色中帶著無可奈何的平靜。
“……包括這支部隊。”
風信彌野手上的動作一頓,眨了眨眼,色調微冷的瞳孔中劃過一絲啞然。
有些不太敢相信福地櫻癡的這句話。
這座基地的部隊人數可有近八千人,他們全部都是棄子?
她的手慢慢地攥緊了,片刻之後卻又鬆動了。
“戰爭是需要人命去填埋的。”
福地櫻癡留下這一句話也起身離開了,戰局的變化不允許他休息太長時間。
陰影中,風信彌野眼中的微光明明滅滅。
幾日之後,這把名為犧牲的鍘刀終於落了下來。
如血的殘陽勾勒出一幅地獄般的景象。
屍山血海,斷肢堆疊,氛圍壓抑得近乎令人窒息。
——
基地被大火覆蓋,無數碎裂的石塊疊在一起堵住了原來的道路。
惶惶的火焰之中橫陳著很多沒有反應過來就被炸死的士兵,他們的斷肢殘骸飛濺得到處都是。
“……全軍覆沒嗎?”
不,還有幾個人還活著,但都傷勢過重。
可是,不能施救。
風信彌野被三島由紀夫保護在身後,三島奮力擊殺著不斷湧入的敵軍,強大的武力硬生生逼退了已經攻進基地的敵人。
她則是沉默地看著身邊一名倒下的士兵。
這名士兵才剛剛斷氣,隻要碰一下就能夠將他複活了。
在收到的指令與內心的意願互相違逆之時,她咬了咬唇瓣,依舊伸出的手搭在了這名士兵的屍體上。
那邊剛解決完敵人的三島由紀夫看著她的舉動沒有阻止。
在異能力生效的前一刻,風信彌野抬眼了看了一下三島現在的模樣。
他身上的軍裝浸染著黑紅的血漬,雙眼沉默又無言地盯著她,像一杆筆直的長.槍不顧折戟的風險悍然出擊。
太陽蒼黃的餘暉慢慢收束著戰場死地的慘烈,留下無限荒涼。
時間仿佛定格。
基地被炸毀的第二天,上麵就傳達下了新的指令。
——三島由紀夫被停職了。
風信彌野隔著柵欄一樣的鐵門看了看正在接受禁閉的三島先生。
三島先生朝她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她照顧好自己。
她要被轉移了,去往另一個地方。
那邊的人讓她在3小時內趕到,去恢複一艘被炸毀的基地航母“燕騎士”。
僅僅是去修複航母而已,倒是比整天麵對或死或傷的人員好一些。
直到三島由紀夫寄來信箋。
“……人活著本身也是不治之症,就像是乾癟的謊言之海,呈現在眼前的豐饒之象不過是徹底的虛無。”
“我終於了解了‘喪失’的本質,所有探尋超脫之路的舉措都成了被破壞之後的頹靡……”
“此後再不聞任何聲音,一派寂寥。園裡一無所有。本多想,自己是來到既無記憶又彆無他物的地方。庭院沐浴著夏日無儘的陽光,悄無聲息……”
——三島,敬上。
風信彌野晃了晃心神,還是選擇了去找福地櫻癡。
畢竟,三島先生……他的狀況似乎不是太理想。
就像是在理想高地失足的馴鹿,頭頂的鹿角脆弱得一折即斷。
因為不能沒有調令就離開戰場的緣故,她找到福地櫻癡,想讓他批準自己去一趟三島先生的暫居地。
隻是這個請求還沒有說出口,風信彌野就看見了福地櫻癡的桌麵上也有一封拆開的信件。
福地櫻癡張了張口沒有多說什麼,示意風信去看那封信。
那封信裡,三島先生更加詳細地描述自己近來的狀況,甚至包括他內心湧現出的反抗國家與秩序的思想。
他踐行了這一理念,但是失敗了。
然而,現實的虛幻終於讓他選擇了另一條抗爭之路。
他請求福地櫻癡擔任他的介錯人。
介錯人。
看到這三個字風信彌野一怔,指尖微涼,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去寬慰、勸說三島先生?
恐怕不行,她知道三島先生一直對“不成功便成仁”抱有執念。
縱使她不太理解這種是否能稱之為舍身取義的行為有何意義,但這不妨礙她察覺到三島先生死意已決。
風信彌野沉默著放下了手中的信件,一個人靜靜地離開了。
後來,東京,京都,神戶等地都遭到了轟炸。
京都的家宅也被炸得破敗不堪,她留在家裡由女傭照看的三花貓小綿不知所蹤。
因為沒有找到它,所以風信彌野便想象著小綿並沒有死,在不知道什麼的地方流浪著。
一年過去了,如今京都的櫻花應該比較去年多了份淒婉的哀豔。
——
海上戰場的失利讓國家不得不征調更多的人去填補這個窟窿,其中異能力者的比例較之前有了很大的提升。
各國也都意識到了這樣做的棘手之處,人手不夠,武力有限。
因此,常暗島出現了。
這個突然出現在太平洋的島嶼,隻有夜晚。在夜晚的極光的影響下,這座島上無法使用電子機器。
所以這座島上都是冷兵器的戰爭。
風信彌野沒有被調派到那裡,或者說,她被軍隊暫時看管了起來。
這歸功於三島先生的照料,他托自己在軍中的友人幫忙照看她,讓她有機會舒緩一下心情。
福地櫻癡則是接受了潛入任務,一時間也音訊全無。
時間就這樣攆著戰爭的車輪印慢慢過去了。
最終的結果,自然是不出所料。
日本戰敗了。
這場賭上國運的戰爭輸了個徹底,政權交替、民不聊生,國家已經自顧不暇。
所以儘管風信彌野的異能力很誘人,但還是被放置處理了。
她被監.禁了。
不過,一個人安靜地待著也還不錯。
期間,完成潛入任務的福地櫻癡前來看望她,邀請風信來自己的部隊。
那是軍部協商後的提議,組建一支超強的特殊作戰部隊。
由福地櫻癡擔任隊長,其他人參與軍部的選拔才有資格入隊。
現在,福地櫻癡向她發出了邀請。
這意味著,隻要她同意,至少可以擺脫被監.禁的生活。
風信彌野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軍裝沒有答話,隻是緩緩搖了搖頭。
……福地先生還是選擇了守序中立嗎?
可是,她不太想這樣選擇。
她垂下視線,一言不發。
看到她拒絕的福地櫻癡也沒有強求,而是歎了口氣從腰間解下一把匕首,遞給了風信彌野。
這是一柄懷劍,匕首的一種。
無戰鬥作用,專用於切腹。
風信彌野意識到了什麼,伸手接過了來。
她默然地打量著這把匕首,刀鞘烏黑而又光亮,看起來應該是有一段鑄造時間了。
這就是三島先生切腹時用的刀刃嗎?
“……謝謝,但請離開吧,福地先生。”
她暫時不想看見任何人,尤其是福地櫻癡。
不止是因為她這段時間的經曆,也還因為福地櫻癡是三島先生的介錯人。
請原諒她的遷怒。
讓她一個人靜靜地待在這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