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一章(1 / 2)

盲船 普通的鹿 8280 字 5個月前

星期一大早,趙見初被叫去出外勤。

天色灰沉,醞釀一場雨。

路上老楊說起報案情況。丈夫前一天和妻子動手打架,今天早上回家發現人不行了。救護車到時人已死亡,急救員打電話報的警。

“可能出內傷了,多半不是臟器出血就是磕了頭。”

老楊降下玻璃,趁著進現場前趕一根煙。

車子開過沔川橋時,天才終於從遮得發悶的雲層中透出一絲亮。蓬亂的藤蔓植物硬是從橋下生生攀上來,在鋼筋扶手上結出一點一點的紅花。

老楊嘴裡的煙氣隨著風卷向河另一頭的山麓,

趙見初望著橋下一層水接著一重山,一重山又包圍一層水,像一個沒有儘頭的迷宮。

等到法醫在解剖室給受害人關上時,已經過了晚飯點。

關上,這個詞是從學校學來的。趙見初曾經私下琢磨過一番,為什麼要講關上,後來他也發覺比起合上縫上,關上似乎有一種微妙的體貼,而又保持著生與死間恰當的距離。

他刷完手出來,感覺到鑽心的饑餓正沿著他的脊柱往上爬,站在一樓大廳翻手機,想找個願意配送到殯儀館的外賣。

法醫鑒定中心是對外的叫法,其實就是殯儀館後麵一座小樓。趙見初過來實習那年,樓外麵的立體燈箱還沒壞,法醫中心四個紅彤彤的字到了晚上,在荒郊野嶺中很有氣氛。

老楊從外麵進來時,身上的煙味還沒散乾淨。

趙見初左右翻不出東西,不是超過配送範圍,就是瞅著地址不樂意配送,找來找去,餓得更心煩。

天色暗沉墨藍,遠處群山影影幢幢。室內燈光倒映在雙夾層的玻璃門上,製造出一種折疊的幻象。換氣機嗡嗡作響,隱約能從中分辨出一絲來自外麵的風聲。

憋了一天的雨,要下不下。

“這案子你怎麼想?”老楊站在旁邊,忽然悶悶地開口。

趙見初一時沒搭上話,他的胃正在自我撕咬,嘴裡苦得張不開,大腦卻活躍得異常,在白天記憶中任意漫遊跳躍。他沒有緣由地想起在主臥裡量肛溫時,聽見外頭客廳裡那個丈夫的哭號,像一頭荒原上呼喚同伴的鬣狗。

現場和老楊想的也差不多。

急救員沒有挪動屍體,所以法醫進主臥時,死者仍然側臥在床上,蓋著床上唯一的毯子,看起來仍像在一場安然的睡眠中。

直到當他們把受害人搬上台,剪開衣服。

光是給體表的各種挫傷存證拍照就花了一個多小時。新鮮的擦傷挫傷,無法從傷口形狀判斷凶器的開放傷口,還有顯然有些時日地,已經發綠發黃、結痂增生的舊傷。

當趙見初舉著照相機將鏡頭對準標尺,慢慢擰動光圈時,他腦子裡泛上來一些說不上突兀的問題。比如,她結婚多久了?

打開胸腹腔之後,解剖室忽然就冷起來了。

趙見初幾乎覺得麵前這具身體的血管已經流空了 —— 腹腔裡到處都是出血。混著血塊的血水被舀進容器裡稱量,得出一個十分凶險的數字。咬骨鉗取下肋骨,在無法徒手剝乾淨的肌肉和軟組織下麵,一條又一條骨裂鮮明地暴露出來,好像赤旱裡枯萎的植物較著勁要留下哪怕一根草莖。

他被迫充當起一場淩虐的複述者,在暴力留下的遺址上跋涉。

受難的青紫臉龐下,殘留的活力還在撤退,滴答作響,僵硬爬上來,從四麵八方。

屍體被以大字放在不鏽鋼台上,毫無遮掩地袒露。

第一次寫解剖報告的時候,趙見初的作業被單拎出來在坐滿三十個人的教室裡傳閱。老師用嘲弄的語氣開玩笑,說這份報告裡的器官自主精神很強,沒有被動態,全是主動語態,“心臟沿前室間溝剖開可見完整結構”,心臟是自己把自己剪開的,這個角度一看是右心耳拿著剪子嘛。於是所有人都笑起來,笑聲刺得趙見初把頭深深埋下去。

趙見初望著外頭一星遙遙的亮光,他起初以為是室內的光倒映在玻璃上,隨後才發現那是殯儀館門口的路燈,在夜色中被不斷稀釋,最後倒映在他的視網膜裡,隻剩下一團微弱的斑塊。

光暈模糊的斑塊讓他又想起了屍體身上一層又一層的淤青。

老楊問他這案子該怎麼想,他反問老楊:“你說死因應該怎麼算?”

於是老楊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想了好一會,用十分審慎的語氣回答:“還是明天先找家屬要一下她的病史吧。”

屍體的外傷和內出血太過於矚目,以至於趙見初和老楊遲一些才關注到她的心臟十分不對頭。老楊拿著標尺在過分粗大的肺動脈主乾上比了比就頓住了,遲疑地問,她這是不是有肺動脈高壓的樣子。

趙見初接過這顆心臟,毫不猶豫剪開右心房和右心耳,沿著後室間溝切開三尖瓣口,再剪開左心耳,直到最後完全打開左側的心房和心室,暴露出明顯異常粗短的二尖瓣腱索。

這是臨床上很典型的標誌。

這樣的腱索會導致二尖瓣脫垂,使二尖瓣無法完全閉鎖合攏。含氧的血液原本應當從左心室通過主動脈進入體循環,但由於二尖瓣無法完全閉鎖,就會從縫隙中逆流回到左心房。假如這顆心臟還能搏動,當冰冷的聽診器貼上溫熱的皮肉時,會有風的聲音流過膠管,從耳塞那一端聽起來,像鼓著腮幫子使勁吹氣,又像秋天最猛烈的風正要卷走最後一絲熱。對人體這樣精密的儀器來說,這是一種無聲的凶險,凶險之處恰在於無聲。因為它並不是那樣潰爛流膿的惡臭傷口,也不會引發劇烈疼痛。年輕患者在大部分時間裡除了不擅長劇烈運動,看起來沒有更多麻煩了。

左心房裡有血栓,口腔和氣管內都可見粉色泡沫,還有急性肺水腫的症狀。

“直接死因八成是急性心衰,” 老楊搖搖頭,“具體死亡過程還要再研究一下。”

老楊晚上值班要回局裡,正好蹭同事的車走了。趙見初留下來打算先把材料捋一捋。

從一副破碎的同類軀體上觀察傷口,測量長度和深度,根據顏色判斷瘀傷形成的時間,檢查生活反應,為她的肝臟測量溫度,分辨骨折的成因,擊打的走向河受力點,倒推每一次毆打發生的時間,施力的方向和強度,施暴者操持的工具形狀。

解剖徐小娥的過程讓趙見初很壓抑,麵對她身體的那一刻,他甚至感到一絲久違的驚悚,那種人懷著有限的預期卻猝然麵對無限之物的排斥,徐小娥所遭受的無邊際而永恒的暴力。

徐小娥。

他開始往報告裡填寫從家屬那裡問來的信息。

白天受害者和嫌犯家屬在局裡狠狠鬨了一場,有受害者的家屬,還有嫌犯的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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