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一章(2 / 2)

盲船 普通的鹿 8280 字 7個月前

他那會正在局裡給嫌犯掏指甲縫。徐小娥的丈夫,也是對她施暴的嫌疑人高輝是當場被帶走的,老楊跟屍體回法醫中心,他跟著二組回局裡處理嫌犯。

嫌犯父母聞訊前來,和在接待室的女方父母碰了個正著。趙見初那時拎著箱子出來,趕上兩家人撕扯的場麵。

他們江大隊站在漩渦的中間,左手攔著一個伸手扯人衣服的婦人,右手擋著另一個拿墊板砸人臉的婦人。兩個女人都憤怒得差不多,無從分辨哪方是受害的。旁邊二組的人來做筆錄,想上去幫忙,剛靠近戰局,筆就被打飛了。塑料筆帽滴溜溜地滾到趙見初腳下。

反而是她們各自的丈夫很冷靜 —— 大概就是丈夫吧,趙見初看著年齡瞎猜,能在這裡的,不可能是什麼閒雜人等了。

當時那場麵,他拿著采集箱不打算幫忙,於是就和那兩個平靜的丈夫一起在門口默默看了一會。

江畔平時在局裡裝得一本正經人模狗樣,難得狼狽一回。

他上一次見到江畔倒黴,還是江畔高中因為打架被老師叫家長,最後讓老江局領回家。老江局的車開到在單元樓下還沒停穩,江畔就開了門撒丫子往外跑。老江局來不及給車熄火,鑰匙也沒拿就去追。

趙見初放學蹭著老江局的車回家,結果被迫前排圍觀父子百米賽跑。老江局當然跑不過野猴一樣的青春期兒子,氣得破口大罵,鎖車走人。晚上江畔凍得受不了,摸到趙見初家窗戶外麵,吸著鼻涕叫趙見初給他找件外套。

局裡的人對江畔是尊敬是佩服是另眼相看,趙見初摸著良心,丁點兒也敬重不起來。

法醫辦公室的窗外驟然響起一片雨聲,擊在玻璃上劈劈啪啪。蓄積一整天的雨水終於兜不住,嘩啦啦地倒下來。

走廊裡的腳步聲混著雨水,越拍越近,最後停在辦公室門前。

趙見初聞聲抬頭,江畔正卷著一身濕氣推門闖進來,迎麵把一袋熱騰騰的東西從懷裡掏出來,放在趙見初桌上:“在局裡碰上老楊,說你還沒吃飯,專門給你買的加辣。” 說著拆開筷子塞進趙見初手裡,又要把他桌子上的東西清開。

趙見初施然受奉,指揮人把外賣端走:“我去旁邊桌子吃,你彆把我東西弄亂了。”

趙見初吃飯的時候,江畔跨著腿坐在他的椅子上,順手抄起鼠標視察工作,翻著電腦裡裡的照片,打著嗬欠:“這就是今天二組接的那個案子?”

“就是撕巴你的那群家屬。” 趙見初回頭看了看江畔,又問,“你掉的那扣子最後找到嗎?”

江畔伸手摸了摸,不大在意:“那會哪想得起來找扣子。”

開胸前的體表照在屏幕上轉來轉去,那些斑駁的青紫像被人在手裡甩弄的萬花筒,也跟著顛來倒去。他撥弄著鼠標滾輪,把鼠標指針停在一張照片上許久,最後從胸腔深深呼出一口氣。

那張照片是受害人徐小娥的蝴蝶紋身,一種趙見初從沒見過的蝴蝶。溫潤優美的淺綠色翅膀上對稱分布著兩對小小的黑斑,兩條長長的蝶尾幾乎拖曳到肘,盤踞在整條大臂上,有一種夢幻般的美麗。

因為這隻蝴蝶太漂亮,趙見初就拍了那麼一張。他想,等到案子結了把遺體交還家屬,這隻蝴蝶就要跟著徐小娥一起被送走焚化了。

焚化爐離殯儀館不遠,趙見初站在法醫中心的辦公室,總能看見那裡開爐冒煙,混沌的灰色成縷成卷地升入青空。有時下雨,連灰煙都看不到,仿佛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句話也被捂回住了。

趙見初不想再說話,轉過頭吃江畔給他買的粉。

多一個青年壯漢,辦公室被烘得熱熱的。肚子填飽了血液往胃裡湧,大腦不再疲於耗能製造情緒。趙見初靠在椅背上,慢慢放鬆下來,甚至有心情聽外麵的雨聲。

工作以後他最討厭這個季節的雨安。雨會淅淅瀝瀝地下,有時一連下好幾天,把室外現場澆得一塌糊塗。

他把外賣收拾好放在門口,又從櫃子裡翻出來一個工具盒,對江畔說:“你把外套脫了,給你把扣子補上。”

江畔的眼睛黏在電腦上,頭也沒回,脫掉外套反手遞過去。

趙見初重新坐回去,擰開台燈,把製服領口不常用的那個扣拆了下來,重新釘到缺扣的位置上。這邊用的縫合線都是聚酯縫線,便宜,強度高,不打滑好成結,就是顏色黑漆漆的,不好看。反正人躺上那張台子,和美麗尊嚴就都沒什麼關係了。

江畔看完照片,還想著要問點什麼,一扭頭看見趙見初正側坐在他身後,在台燈下專注地捧著他的衣服。

台燈的光昏黃,照得脖頸一片雪白,趙見初剛吃完辣的嘴唇輕輕張著,豔得極其生動,密長的眼睫微微顫動,在臉上投出半爿深重的陰影。

一副濃烈的畫。

這樣的重墨,過去小三十年也沒有見過的穠豔,居然出現在跟著他屁股後麵長大的發小身上。

“你……” 江畔頓了頓,開口即失語,甚至忘了原本要說什麼。

趙見初剛吃完飯,腦子是鈍的,在台燈發黃的光下盯久了,眼神也糊。他猛一抬頭,恍惚間覺得江畔臉上有一種說不清楚的迷蒙。

“好了。” 他揉揉眼睛,把衣服遞過去,“先湊合著吧,過兩天抽空我拿好線重新給你釘一下。我這縫線的手藝還是不錯的,以前陶老師總說我不乾外科可惜了。”

江畔避開那張臉上灼灼的笑意,接過衣服來重新穿好。半濕的衣服被捂出一絲溫熱,忽然纏人起來,纏得讓人渾身都局促。

“走吧?我把你送回宿舍。” 他扭頭走到門口,拎起趙見初剛才收拾好的垃圾袋,“二組最近都忙著火車站那個盜竊團夥,這一兩天也顧不上盯這個案子。”

外頭的雨不歇,一出門就刮一臉,剛吃飽肚子的那點溫情又被打散了。

路上江畔放起一首年代感很重的歌,電吉他撥弄著模糊的風,每一次掃弦都推重一層雨。雨敲在玻璃窗上,不甘心地滑落。

趙見初盯著車窗外閃爍的路燈,思緒又跑回案子上,模模糊糊地思考起來。

“失血量這麼大,死亡時間又近,有心臟病。如果是心臟病發,毆打並發心臟病,故意傷害致死……”

他盯著自己的手指,看著昏暗中隱約的青綠血管在皮膚下蜿蜒。

“不一定,”江畔冷不丁插一嘴,“也可能是虐待罪。”

他懶散地靠在駕駛位上,一隻手扶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搭在扶手上,隨意地瞟了趙見初一眼:“這種案子,估計受害人挨打不是一次兩次了,不知道報警處理過沒有。家暴排他性加上主觀無殺人動機,從證據鏈上也可以優先滿足虐待罪。全看到時候怎麼排證據了。”

趙見初沉默了,在心裡想著虐待罪的標準。他們那一屆隻粗淺地過了一遍刑法,他學得不怎麼儘心,用起來時常要先翻手機去查。

濕淋淋的瀝青路在光下黑得幽深好像不見底。

這雨真討厭。他在心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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