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十七章(1 / 2)

盲船 普通的鹿 7270 字 4個月前

趙見初覺得每個星期一都有些難熬的成分。徐小娥的家屬要來,偏偏他不能躲。

九點半一過他就等在門口,很久才等來一個年輕男人,自稱是徐小娥的弟弟。

趙見初打量對方,原來這就是徐小娥父親嘴裡的那個“我兒子”。

徐小娥已經被收拾好,裹屍袋罩著,躺在停屍房的推車上。

趙見初拿出來文件手續給家屬過目。對方簽下徐嘉瑞三個字。

同一張申領表上的一對姐弟,最上麵的徐小娥與最下麵的徐嘉瑞,形成了鮮明的諷刺。一個是怎麼看都算不上是用心的小娥,另一個則想必是絞儘腦汁翻書查典最後鄭重定下的嘉瑞。

年輕男人簽完手續,提出想看看。趙見初幫他拉下拉索,黑色尼龍布下露出一張青白相交的臉。

男人自打見麵起維持周全的冷靜,到底還是繃不住了,抽泣著伸手,輕輕去摸徐小娥麵上的青紫。

趙見初提醒他:“你們可以在殯儀館請人化個妝。”

男人搖搖頭:“我姐姐生前也不化妝,她說不會。加上我爸媽比較傳統,不喜歡女孩子化妝。後來她結婚了,高輝心眼小愛吃醋,也見不得她打扮,我買給她的化妝品她都不要。”

案子基本算結了,事到如今也沒什麼不能和家屬講的。

“你姐姐原本打算在案發第二天離開雨安,我們查到她買了一張單程票。”

這個事實有一種殘酷的力量,幾乎要把年輕的男人擊個對穿。他用手錘打牆麵,悶響掩蓋住吞聲的嗚咽。

趙見初沒有勸阻,隻感到重重悲哀山一般壓下來。原來並不是沒有人在乎徐小娥,似乎還是有人愛她的,但這愛未免來得太遲,於是也就毫無意義了。

男人紅著眼睛問:“高輝會被判死刑嗎?”

趙見初沒法搖頭,也沒法點頭,他隻能說出一句最符合他職業守則同時也不能給出對方絲毫希望的話:“定罪量刑要看檢察院和法院。你們可以要求經濟賠償。但如果對方要求用賠償來換諒解書,那你們還是慎重吧。”

男子的五個指節紫紅一片,往外滲著血絲,他不管不顧地抹臉上的淚:“她一直離不掉婚,因為高輝說想要離婚就得把彩禮還回去。但是彩禮 —— ” 他的手頓在半空,那句話也頓在了半空,最終沒說下去,隻是搖頭,”這件事彆讓我父母知道了。“

趙見初把徐小娥的那本書交還給家屬。因為陳讖說那本書沒什麼證物價值,就沒有送進物證歸檔,一直擱在趙見初的抽屜裡。

書簽仍夾在原處。徐小娥的弟弟伸手翻開,露出訝色:“我姐有一隻標本,和這個一模一樣。”

他抬起頭看著法醫,那樣子似乎期待著對方能問些什麼,好讓他有一個繼續說下去的機會。

趙見初卻避開了他的目光。

趙見初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徐小娥原本的故事已經被篡改了,被殘酷地刪掉了無數個可能性,被抹掉了除去妻子姐姐和女兒之外的任何身份。

也許她弟弟此刻還能回憶起有關她的一萬個細節,但這一萬個細節仍舊是他套在她身上的。她未必愛他或恨他,也未必如他所幻想地那樣付出得心甘情願抑或滿心怨恨。

他無意指責,因為他也是一個得利者和幸存者,他冷酷地想著,但這樣的兩個人也大可不必再對坐著,賣弄自我感動式的表演了。

回到辦公室,幾個同事正在湊堆研究什麼東西,趙見初走過去,聽他們說是一個小孩丟了,家長正在滿世界地找。

“四歲的女孩,有希望的。”有人說,“六歲以下的拐男孩多些,小女孩一般不太拐。趕緊好好找找,肯定能找著。”

另一人沒這麼樂觀:“也不一定就是拐,這麼小的孩子自己再怎麼溜達,能溜達到哪去。兩天了一點都找不著……”

趙見初沒什麼想法,一邊乾活一邊聽同事閒聊。有人在外麵敲門:“小趙,接待處有人找你。”

他以為是徐小娥的弟弟去而複返,走下樓卻看見一個女人提著包笑吟吟地站在門口,頓時舌頭直打結:“段……阿姨。”

趙見初對段燕的記憶少得可憐,但每一段都極其深刻。她好像所有經典童話壞女人形象的大合集,身上集齊了逃家離婚美貌拋夫棄子的元素,又偏偏幾年間忽然變得很有錢,於是又人被貼上許多充滿惡意的標簽。

江畔上高三那年段燕回來過一趟,第二天江畔腫著半邊臉見人。後來是老江局自己告訴彆人,段燕回來想把江畔帶走。

趙見初想,打在江畔臉上的那一巴掌,是因為他不願意去還是有人不讓他去呢。

段燕見到他第一句是都長這麼大了。跟著第二句就是,長得越來越像程蝶了。

趙見初局促得招架不住,乾巴巴地問有什麼事。

段燕看起來確實有事,從包裡摸兩個貼著標簽的塑料小袋,“我要做親子鑒定,想著找個懂的人問問怎麼個流程。這不是就想到你了。”

趙見初盯著那兩個小袋,卻沒有伸手接。段燕了然一笑:“彆怕,不是我和江畔的,是我和我娘家人的。”

趙見初訕訕地紅起臉。他發覺江畔其實也長得更像段燕,尤其是笑起來的動作,母子倆都是先勾一下嘴角,然後才慢慢眯起眼,有種不經心的散漫,好像笑不到心裡去。

他搖搖頭:“這個鑒定如果是用來打官司,得做司法鑒定,自己采樣送檢不算數。”

段燕便把東西收起來,合上包,撫一撫裙角,碩大的綠色寶石鑲在指間,陽光下火彩熠熠。

段燕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趙見初慢吞吞地往樓上走,邊走邊給江畔發信息。

江畔很快打電話過來:“不是我讓她去的,不過怎麼說?”

趙見初盯著腳下的台階,上一級停一下,“這個要是拿去打官司,司法親子鑒定必須要三方都到場,現采現做,自己帶著東西來是沒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