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十八章(2 / 2)

盲船 普通的鹿 6537 字 7個月前

刑偵隊裡日常就像入室搶劫的現場,人人都是亂七八糟。江畔辦公室門口的散尾葵挺著半枯的葉子還在苦苦求生。

他實在看不過眼,找了個不知道誰的不鏽鋼水杯,裡麵積了厚厚一層灰,拿去衝乾淨接點水給那盆花續續命。

江畔則一疊紙過來,順手換走他手裡的杯子。

那疊紙的第一頁抬頭寫著“自述人段燕,曾用名段燕兒”。

趙見初走到江畔的桌前坐下,一頁頁讀起來。

這是一封要提交給法院的自述信。裡麵的故事說起來錯綜複雜,要用四五頁才能一一捋清楚。但實則又可以用一句話就概括了—— 一個女人被當作皮球踢來踢去的前半生。

出生後被父母送養給未生育的伯父母,六歲後又被懷了自己孩子的伯父母送回親生父母家,但戶口卻沒有轉回來,直到成年結婚。她離婚多年後,親生父母去世,哥哥和弟弟以她的戶口在伯父母家為理由,拒絕承認她是同胞姐妹,甚至不願在墓碑上刻她的名字。現在她要求承認親子關係,分割財產,並在墓碑上加刻她的名字。

趙見初讀完抬頭時,江畔正好澆完花走過來,這裡沒有第二把椅子了,江畔挪開桌上不重要的文件,抬腿坐上桌沿子,居高臨下地同趙見初麵對麵。

趙見初看看手裡那疊紙,又看看江畔。

“很難,從鑒定的角度來看。” 他說,“親兄妹鑒定的準確度本來就不高,有時候不一定能達到法官采信標準。加上連戶口關係都沒有的話,這條路不大走得通。”

江畔沉著麵孔坐在那沒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趙見初見他撐著胳膊坐在桌上,眉眼低垂,睫毛的影子合在臉上,根根分明的細而長,從額頭到鼻梁再到嘴唇,線條淩厲得峭壁一般,露出些許陰沉。

他印象裡也見過江畔這樣陰沉的表情,卻遲遲想不起來,不自覺盯住對方的臉在腦子裡搜尋。好像是有一年的夏天江畔大學放假回來,哄著正在高中假期補課的趙見初溜出來玩。趙見初說要把校服脫掉,江畔就領著他回自己家換衣服。兩個人走到家門口時,發覺江畔家裡有人。

那時家屬院裡還很流行雙層門,裡麵一層大門,外麵再裝一層加了紗網的鐵柵欄門,夏天隻關上外麵一道,便於通風。

他們兩站在樓梯間裡,那說話的聲音從紗門裡鑽出來,在狹小的空間裡來回飄蕩。

趙見初聽見江畔的阿姨,老江局二婚的妻子在埋怨自己無子,江畔又和她不親。老江局則在裡頭斥罵她沒事找事。

“你應該也聽說過挺多,” 江畔開口,臉上有種黯敗的神情,“但其實我媽不是跟人跑的。是因為忍受不了我爸,所以才走了。”

趙見初感覺頭頂的燈似乎閃了閃。忽然間所有的事情連到一起了。

有關段燕的流言蔓延那麼久,但老江局卻從來不是一個軟弱可欺的男人。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兒子總和彆人打架的緣由。但他從來沒有在人前為前妻辯解過,或者站出來維護江畔,哪怕一次。

他意識到這其中的微妙,正如同趙允望不許他出去玩的玄機。在承認逼走妻子和汙蔑妻子出軌之間,他們都選擇了維護自己的臉麵名譽。

他再看江畔,對方如同一個被從成人外殼中拽出來的小孩子,被強迫著去解世上最糾葛的題目。

他頭一次覺得江畔可憐。可憐得讓人想去親近,孤獨得讓人想去擁抱。

“哥,” 他這麼想著,就這麼說出來,完全沒在意對方成年男子的尊嚴,“你好可憐。”

他伸手去拉江畔抵在桌麵上的手,男人修長的指節上有繭,手指交錯間,繭磨過他細嫩的指根,蹭起一串顫栗。

江畔沒有拒絕他,也隻是看著他,聽他胡說八道著講要不哥你哭一哭吧。這種事總得哭一次才行。

他微微用力想拉江畔,卻不料對方坐得穩如磐石,反而是自己重心不平從椅子上滑下去。

江畔被這陡然的戲碼嚇一跳,立刻要去伸手扶他,還是慢半拍地眼睜睜看著趙見初撞在自己膝頭上。

一抬臉,鼻尖通紅。

這下把什麼可憐孤獨都撞沒了。

鼻腔酸痛,他的淚腺馬上應激上,跟著掉出淚來,亂七八糟淌了一臉。

江畔硬忍著才沒笑出聲,拿另一隻手幫他擦,還不忘嘲笑他,“你剛才說叫誰哭呢,嗯?”

趙見初仰著頭,被撞傻了,目光一錯不錯。他的眼角還有一點淚沒有擦乾淨,貼在睫毛上,濕漉漉地塌成一片,半遮著養在一池白水裡的黑瞳,清澈裡有種言外的風情。

江畔掉進那片小池塘裡,忽然心猿意馬起來。他的手指上還沾著趙見初的淚,熱得發黏,騰騰燒著,從他握槍磨出來的繭子一路燒到心尖。

他反手遮住趙見初的眼睛。

趙見初還不明所以,在他的掌下眨巴著眼睛。

“哥?”

睫毛刮得人心裡發癢,卻又教人撒不開手,江畔不自覺用拇指搓揉了下溫熱柔軟的皮肉。

趙見初被忽然間遮住眼還不明白,還想撥開那隻手,這才發覺自己仍緊緊抓著江畔的手。

白熾燈的光穿過手指漏下虛化後一片暗沉的紅,世界忽然縮小成眼前的一捧,被江畔捧在手心裡。他感覺到江畔的手指輕輕蹭過額頭,蹭出一連串的火花。而他自己好像變成一個紙糊的小人,被架在火上,被烤得心虛又心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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