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天蘇用臉頰蹭著她溫暖的手指,輕聲道:“是我虧欠我的母君,嚴厲也好,孤獨也罷,縱然是對著空曠無一人的古殿,也不曾覺得苦,母君待我並不嚴厲,因為我隻見過她一麵,父帝從來不許我去暮雪宮看望,他說軟肋與親慈,不該出現在神儲的身上。
那時候,我分明有著世上最尊貴強大的父母,有著星域神殿無數,可是當我看到芸芸之下,萬家燈火的時候,我卻覺得,我沒有家。在我年滿千歲之前,我需要每日完成身為儲君的課業與義務,完成這些,我能夠回去的地方,隻有星河雲階儘頭的幕府神宮。”
他的故事很遙遠,遙遠到蒼憐不知帝子的幼年故事與大荒混沌之地的兵魔有何關係。
但她沒有出聲打斷,溫柔耐心的當一個聆聽者。
“我以為,那時候的我,會日複一日的走完屬於‘帝子’的一生,為他人的意願而活,習慣了孤獨,便不會再孤獨,直到有一日,我在雲階另一端……見到了一個女人。”
“女人?”保持安靜的蒼憐‘嗅覺’極為敏銳地有所反應,她耳尖動動,輕聲問道:“什麼女人?”
因為她能夠感受得到,此刻陵天蘇麵上神色的微妙變化。
究竟是什麼人,竟然能夠讓曾經的那位帝子感到孤獨。
一直閉著眼睛的陵天蘇終於睜開了眼睛,他撐坐起身體,眉眼含笑地看著她:“蒼憐兒你肚子裡裝的都是醋嗎?”
蒼憐哼哼了兩聲,軟著身子靠過去,抱著陵天蘇的手臂搖了搖,拉他隨著一同躺了下去,偎在他懷中:“小妖兒繼續說啊,我想聽你小時候的故事,那個女人究竟是誰啊?”
小青蛇沒敢亂動,隻趴在床沿上看著兩人,湛青色的眼眸一眨也不眨。
蒼憐注意到了小青蛇的動作,看她眼巴巴地蹲在地上,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心軟朝她招了招手。
若是換做旁人,像冰塊臉還有小妖女那樣的,她怕是把她家小妖兒抱得死死地,一根手指頭都不分給她們,
可現在這個傻乎乎的小蛇,是救她護她多次的小蛇徒兒。
又跟她的小妖兒滾了狐狸洞,且次數比她這師尊還要多,屬實沒轍,隻能硬著頭皮認了。
小青蛇沒有動,咬著細長的手指,水汪汪地看著陵天蘇。
陵天蘇假裝沒看見蒼憐和小綰之間的小動作,蹬了蹬腿,將帷幔暖帳抖落垂下,將那隻小青蛇隔絕在了床榻外間。
他可是記得這隻小青蛇在上天之前,還對著他發過一次情,足足在冰海之中泡了兩個時辰,凍得邦邦硬才被打撈上來變得老實。
這若是讓她上了帝子榻,當著蒼憐的麵盤他,那可怎得了。
蒼憐目光無不幽怨地瞅了他一眼。
陵天蘇將她抬起來的小腦袋摁進懷中,嗓音低緩:“那個女人是我姐姐,她叫清越棠。”
窩在他懷中的蒼憐身體一顫,驚詫道:“小妖兒的姐姐?”
“嗯。”
蒼憐腦子亂了:“怎麼會?我記得小妖兒你是嫡長子,七界之中,從未有言,神帝還有一個女兒。”
陵天蘇笑了笑,笑容卻是有些苦澀:“在見到清越棠之前,我一直也是這麼認為的,當時我並不知曉她是誰,又為何會出現在三千雲階儘頭,那時候,她一身鮮血的看著我,我認出了她眉間的黑色印記,那是墮神印記,一名墮神者,她卻喊我阿邪,說要帶我回家。”
蒼憐臉頰緊貼著他的胸膛,聽著他平穩的心跳。
陵天蘇閉眸闔實,睫毛交疊,他聲音很低:“從來沒有過的,那時候,從來沒有人曾對我說過這種話,神界有令,凡墮神者,殺無赦。身為神界儲君,對於這道絕殺之令,我更是當仁不讓。”
“可是,當我看著她的眼睛,我便知曉,我拒絕不了她。”
蒼憐揚起腦袋,看著他被汗水濕染的蒼白下巴,心頭揪緊地問道:“那然後呢?你有沒有跟你姐姐走?”
剛一問完,蒼憐便反應過來,自己顯然是多此一問了。
若是當年帝子真的同墮神女子離開,七界之中,何來帝子,何來儲君,又……何來她蒼憐的娘親?
陵天蘇聲線變得十分平淡無波,平靜訴說著:“沒有,我與她之間,相隔三千雲階,十萬上位神靈,她死了,就死在我的麵前,三千層雲染紅霜,那是星辰天河都洗不去的怨紅。”
蒼憐身子一顫,不由自主地抱緊陵天蘇,忍不住低聲喚他:“小妖兒……”
陵天蘇道:“很奇怪,那時候是我第一次感到心痛,如此刻骨的感情,可是在後來萬年間,我竟然將這血染的一日,儘數忘去,我忘記了雲階儘頭,那個一路從魔獄殺上九重天,不顧一切也要帶我回家的姐姐。”
蒼憐眼眸睜大,似是不解,怔怔問道:“為何會這樣?”
陵天蘇將唇抿成一條鋒冷的線:“因為記憶有損?”
蒼憐沉默了下來。
記憶有損……
一個被刻意抹除存在的神帝之女,被拭去記憶的帝子。
能夠做到這一點的,當今七界,隻有一人。
就仿佛刻意地,不讓他知曉,自己在這個世上,除了自己的父母,他還有一名至親的同胞姐姐。
蒼憐輕聲問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記憶有損,小妖兒又是如何知曉世上有清越棠這個人,還這般明確的知曉,她是你的親人?”
“我不知道……”他輕聲喃喃:“我仍舊日複一日的完成著自己的職責,與父帝交代的一切任務,為眾生而活,隻是自那日起,我便不用再長鎖於神界雲端儘頭的那座神宮之中,父帝不再讓我接近神宮。”
可他又如何感覺不到自己記憶的突兀之處,紅血雲端,處處不祥。
自那日起,他長居的雲端宮殿,在他自己都不知曉的情況下,化作了一片終年不散的魔雲之潮,神帝給出的解釋是,有一名自九幽之下殺入神界的真魔,攻殺於九重天之上,與帝子一戰,最終死於帝子之手。
兩相俱損,從而導致了他記憶遺失。
真魔怨戾化雲,終年不散。
解釋十分完美,而那日參與雲端之戰的神靈也儘數死於清越棠之手,再無人能夠見證那日之景。
隻是就連神帝也不知曉,那日,在無祁邪看見那名渾身染血的女子灰飛煙滅的那一刻起,他雖並未能夠觸及到她。
可卻有一隻血色的蝴蝶,飛過漫漫的染血雲海。
他握住了那隻血蝶,蝶翼間流淌著黑色的血,承載著與他異體雙生的黑色命格。
無需言語去求證什麼。
心中已然清明。
那一刻,他清楚知曉自己掌心所握著的是什麼。
他更預知了,銀河破暗,天明之際,他將會麵臨著什麼。
為蒼生意願而活?
不。
他隻是想活得明白一些。
同一個世界,黑白兩心相隔,儘頭是黑夜吞噬白晝,還是白晝代替永夜這個問題,他並不在意。
決定正與邪的並非是手中的鋒刃,而是在於執劍者的本心,他悄然打開了自己的命盤,握住了自己的命格,將那枚血蝶,臥心而藏,一體承雙生。
那夜,無人知曉。
他成為了辟易以來,黑白神魔共生的雙生弑神者。
在漫漫血雲神屍之中,他斬下了自己一般的元魂與命格投入銀河儘頭的魔雲之潮中。
神說,銀河雲端的儘頭,是真魔死後,不甘怨氣所化的戾雲潮海,諸神莫人之地。
可又有誰知,那揮散不去的‘怨氣’,卻是一位名叫清越棠的女子,耗儘一生修來的真魔之軀,散成漫天血雲,隻為守護雲端神殿中,那半數元魂。
正如無祁邪所想,當夜,神帝便化去了他的記憶,並將那片雲海,視為神族禁地。
無人敢侵。
天明日落。
他仍是萬眾矚目的帝子。
她仍是被人遺忘的真魔。
黑白仍舊涇渭分明,如同天邊的地平線,清楚地將天與地劃分完整。
他繼續自己的使命,繼續在無晝時分,萬家燈火明亮的長夜下,遙望那片血色的雲海。
要想瞞過眾生之眼,必須先偏過自己的心。
自藏半數元魂,他並未給自己留下任何東西,在父帝奪去他記憶的時候,他也並未反抗。
他隻留了一個疑惑給自己。
神明的生命是漫長無期的,在這漫長的歲月之中,無情無欲的帝子,會在深夜時分,火燒血雲的相伴下,借著心中之惑,機械地鐫刻著神魔光陰卷軸。
空蒼的神靈,細細一筆一劃之間,勾勒出了曆史的山河,在一殿一卷之中,留下了繁浩的眾生圖錄。
記載著不為人知的神秘信息。
雲階神宮,長生殿。
不過是換了一處囚籠之地。
他的一言一行皆為眾生所願,唯有鐫刻光陰卷軸,是他唯一為自己意願所行的一件事。
終於,他等來了大荒兵魔叛亂。
覓得一年隻屬於他的空白時期。
一年平亂兵魔,在眾神心中,這基本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他在諸神的視線中,隻身獨劍沒入大荒,設下封天結界,無人能進,無魔能出,自然,無祁邪也就能夠在不違背眾生意願,順理成章的消失在這個世間一年。
一年歸期,二月光景,在不可窺視之境,無人知曉戰況如何。
曾有神預言,帝子會隕落於大荒混沌之境,神道消散無歸期。
亦有夢術師演算,帝子會延期而歸,餘魔難除,諫言神帝提前部署,以備兵魔餘黨破境而出,殘存留世。
可無人知曉,在二月之後,大荒混沌之境,早已不留一隻活物。
八月間,無祁邪去了一趟不渡生魂,不渡亡靈的冥海絕域。
冥海無渡無邊,無境之地,荒海藏山,當他來到無渡冥海之地,看見了八根填海山鎖正將一具白骨之身以鏈鎖連,本該與大地山脈融為一體,可那八根鎮海山鎖卻有著繃斷的痕跡,八根崩裂七根,唯有一根鎮海山鎖牢牢鎖心。
白骨肉身成灰,唯有一襲凋零紅衣,覆於骨身之上,幽幽飄舞。
骨軀之下,是一座浩瀚巨偉的鮮紅大碑。
碑體本色絕非本色,碑麵之上的暗紅汙跡,是經年的鮮血,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塗抹繪畫上去的血色咒紋。
鎮海山鎖,以鎖填海,海生山。
無祁邪對於腳下那片大地的汙穢冥邪的氣息並不陌生。
他淡淡地看了碑麵之上淩亂的鮮血咒文,那些咒文皆為神域禁庫之中所藏的古老秘咒,隱秘而強大,卻也自損。
咒文淩亂不堪,能夠想象得到,在刻畫這些咒文的同時,主人在經曆著怎樣的痛苦折磨。
而那具骸骨的雙手,十指消磨,有著斑駁的痕跡。
魔骨之軀,萬古歲月都難以磨滅的存在。
能夠看出,這具骸骨的主人,窮其一生的經曆,就耗費在了這尊古碑之上。
無祁邪還發現,在那塗滿發黑變暗的鮮血大碑上,有著一寸不被鮮血染臟的乾淨之地,一筆一劃地勾勒出了兩字。
不是血咒,不是禁忌。
隻是單純的兩個字體,卻不是七界之中任何一方領域的文字,更像是某種新生的聖文。
那一寸碑境,總是比其他處要來得淺薄一些,仿佛有人日日夜夜用衣袖擦拭乾淨,用心地護著那一塊地。
無祁邪看著那塊黑碑,如看一顆被世俗惡意浸泡發黑的心臟,唯獨留下了那盛放兩字的一寸淨土之地。
隻是,荒涼境走,紅顏枯骨。
鮮血不染的淨土,卻是被黃沙後土覆蓋得依舊臟汙,連字跡都難以辨清。
他上前,斷去鎖心的最後一根鎮海山鎖,脫下外袍,將那具枯骨包裹掩埋。
曾孤高獨寒於九重天上的儲君帝子,卻是在無人之境,席地坐在了塵埃裡,他以衣袖一點一點地將古碑之上的血跡擦拭乾淨,就連那一寸藏字之地也耐心地擦拭乾淨。
拭去最後一抹塵灰,觀得那兩字全貌。
他的手指輕輕一顫,無祁邪從未覺得自己這一生,有像現在這般覺得自己……像是塵世之中,不得超度的厲鬼。
雖為帝子,卻如微塵。
鮮血拭去,塵沙遊離。
古碑之下,為鮮血所鎮壓的那群東西依然被碑意所鎮壓死死,唯有一人,從碑中世界,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額生獨角的男人,這個被鎮壓數萬年的邪物,看到坐於碑麵一角的無祁邪,竟未露出半分敵意。
他說,他叫青淵,是陰刹一族的王。
他還說,他等他已經等了很久。
隔著一座碑,兩人交談了很久。
不,語氣說是交談,倒不如說是青淵在單方麵的向他述說著久遠的故事。
無祁邪耐心聽著,麵容平靜,唯有在聽到某些時刻,那雙漆黑墨淵的眼睛,才會有著微微漣漪波瀾。
最後,沒有了血咒束縛的陰刹之王,卻沒有返回塵世之中,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重新回到了那尊暗無天日的大碑之中。
他說,終有一日,他會以另一種方式,重新回到這個世間。
無祁邪一人獨坐在這片無人之境中,待了八個月,直至歸期至,他才返回神界,繼續做他清高孤獨的帝子,困於王座上的囚徒。
沒有人能夠想到,帝子竟然真的能夠在一年的時間裡,平定兵魔之亂。
就連平日裡嚴厲冷漠的神帝,也不由對他多加誇讚了幾番。
可是,曾經渴望的誇讚,如今他已經不再需要。
身下的坐騎龍奴,亦成了一種無言的諷刺。
他坦然接受著這一切,並且日益精進,踏上完美儲君的這條孤獨的王者之路,對於神帝發放的任務,眾生的苦厄,他皆能夠完美執行,不出任何偏差,活成了眾生的意願。
諸神敬仰他,凡民膜拜他,就連神尊長神都不得不對他以禮相待。
再後來,他接了一個任務。
討伐人間之境,大是非之山。
山深幽篁裡,他遇見了贈他一場傾世之雨的女子。
弱小花妖之靈,招來一場盛世之雨。
山的那邊,紅蓮盛放。
山的這邊,淒雨連綿。
一夜雨無聲,本應犧牲焚成灰燼的水蓮沉睡於湖底,而本該連同著山中澤靈一同被水蓮庇佑的那朵花,卻無聲枯萎地碾落在了傘下泥濘裡,如女子唇邊的胭脂凋零,如古碑上的殘血餘紅。
捧過泥土花骸,求來一口靈泉。
本應塵歸大地的花靈,在凋零之中生長,等待盛放花香自來日。
而他,也依然在大夢紅塵中等待。
神帝扶持幼神,引渡新神入界,卻釀下禍端罪神之害,神界純血一派,分崩離析,雖後得鎮壓拔除。
可頑疾之深,若非挖骨入肉,拔除二字,談何容易。
那是神界傷筋動骨難以愈合的創傷!
蒼生帝主,其罪之深,當以苦受輪回之苦,方可解脫。
父帝負罪,帝子無祁邪,他的身份未免就多出了幾分尷尬。
父為罪人,他既是完美尊貴的儲君,也是罪人之子。
這個完美之名,未免就多出了一點汙痕。
汙痕雖小,可是在潔白的雪地之中卻是尤為明顯,足以讓旁人津津樂道,評頭論足。
對於‘帝子’而言,這絕非什麼好事。
可是對於無祁邪而言,他知道,他終於等來了他的機會。
自負罪枷,背負父帝之罪,他甘願領罪,與父帝同受輪回剝命之苦。
在烙上罪印的那一天,隔著無邊無際的天海,他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母親。
幽冥道彆,何意相照。
……
……
安靜聽完這些往事的蒼憐,許久無言。
辦響,她輕聲說道:“這就是弑神命格的宿命嗎?黑白無法並生,雙生子隻能取其一?可是你與姐姐她都是神帝的孩子,他都是神帝了,蒼生之主,為何要去相信那種虛無縹緲的預言,我覺得小妖兒的姐姐是真心疼愛小妖兒的,我無法想象,這樣的人,即便是墜魔了,隻要小妖兒還存在與蒼生之中,她真的會傷害這個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