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代後半,正是上海高階層女性最初接觸時尚的時候。
可即使當下市場需求量大,也要等到三十年代中半時期,蜜絲佛陀、丹琪口紅、露華濃這些化妝品才會傳入國內,成為上海的時髦暢銷品。
而本地品牌,譬如百雀羚、雙妹品牌,最早也要等到三十年代初才上市。
這前後五六年的差距,不是那麼輕易能被拉短的。
回到家後的黎覺予鋪開信紙,兩張,先是用流利、漂亮的花體法文,給巴爾克先生寫信。開頭熟絡親切又讓人心情愉悅的寒暄必不可少,最後誠懇的請求也不能落下。
巴爾克先生不生產化妝品,卻和馬賽地區化妝品原料工廠關係極好。
由他出麵聯係,讓工廠往國內寄一批彩妝原料,應該不成問題。雖然海運費用比較高,但隻要材料品質好量大,一來可以頂住美妝沙龍的消耗量,二來也可以趁機尋到合適的工廠,讓研究員對其開發,創新,推進本土化妝品上市的進度。
其次是寫給資生堂的信。
說實話,寫這封信的時候,黎覺予心情有些發怵。
她在法蘭西一年的時間內,完全沒有想起給東京的朋友寫信報平安…不是因為她冷血,好吧,也有這個原因。
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有因為地震帶來的傷害,比她想象的還要多,以至於黎覺予故意忽略過去,讓自己不去回想。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生活大起大落的,就像陳壁賣房子維持舊貴族的生活。
這次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扭開鋼筆,筆尖朝紙麵落去。
幾乎是寫出幾句日語的功夫,物部將司的臉就會突然從記憶深處跳出,沒有哭也沒有笑,隻是用一張看不出情緒的臉臉,複雜又沉重的眼眸凝視著她,讓她無法繼續寫下去。
算了,黎覺予趕緊將信紙揉實。
找資生堂和三越百貨的事再放放吧,反正研究員的事情不急。
可這樣一來,回到上海的黎覺予反而變得更無措了。
少了幻境24小時,沒有百貨店彩妝部和沙龍後,她有種人生被斬斷一半的感覺。
隻要構想出人設,說不定生活還會繼續…腦海中剛升起這個念頭,就被黎覺予強橫驅逐出去了,她不願再創造出可憐的將司、林恩和畢維斯,平添負罪感了。
如果這三人沒遇到她,會變成怎麼樣?
畢維斯年少成名,未來可期;林恩童年幸福、聰明又開朗;將司…將司會是最幸福的人。
他會在一個幸福和睦的家庭中長大,天才到令人發指,年紀輕輕畢業東大,最後娶一個門當戶對的貴族小姐。就算是地震也沒關係,按照物部家的財力,肯定不會受到災情影響,甚至災後還能大賺一筆…瞧瞧,這些人生活中,但凡少一個黎覺予,得是多幸福啊。
門外,黎家傭仆又來騷擾。
黎覺予拉開窗簾一角,朝外輕蔑地望一眼,神情莫測。
那個被黎覺予認為生活幸福美滿的物部將司,此時正和單名隨從一起,在上海港口漫步。那片和大阪彆無二致的海,在細碎陽光下波光粼粼,像是搖曳中快要熄滅的燭光。
物部將司就這樣看著,一言不發。
旁邊跟著的隨從,很擔心少爺的狀態。本以為災後重建概念股的工作結束,來到華夏,會讓將司少爺的心情得到片刻放鬆,至少讓他不要那麼緊繃。
卻沒想到,情況並沒有好轉,反而越演越烈。
從踏入上海的那刻起,物部將司便再也沒有笑容,宛如幽魂宛如機器,冰冷冷的。
隨從嘴笨,描述不出這種令人心疼的畫麵——大阪人總是熱愛海的,在他們的認知裡,海是希望,是見證,甚至是生命本身。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似乎是黎小姐離開的那天吧,物部將司便開始拒絕靠近大阪的海。
也不再向海神祈禱、上貢…
否認本身賴以生存的自然,病情已經很嚴峻了。
“唉。”隨從沒忍住,將歎氣聲發出來。
聲音很輕,似乎沒有影響到沉思的物部將司,但他並沒有繼續呆在港口,而是忽然邁步,朝港口攤販比較多的地方走去。
見狀,落在後麵的隨從輕輕偷笑一聲。
他知道少爺雖然麵冷,但心底依舊很善良嘛!這是以為他無聊了才離開的。
兩人來到賣書的攤販旁,隨從想到什麼,說:“以前少爺最喜歡看書了,經常瞞著老爺,跑到書房偷偷翻閱哲學…”
說著說著,隨從忽然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什麼破嘴居然能一句話踩中三個雷區。
哲學、老爺和書房…
他偷瞄少爺神色,竟意外在物部將司臉上,窺到兩年難得一見的柔軟神色,怎麼回事!
順著少爺視線望去,隨從這才發現笑意起源何處,原來是這片書攤引進不少外文書籍,書本白皮黃頁的英文書中,夾雜著一本小冊子印刷的《京阪夢》。
隻要見到這本書,少爺臉上就會出現笑容,“沒想到這本書跟著來上海了。”
他拿起書,細心又溫柔地翻著,隻有這個時候,才終於像從前的物部將司。
上海沒有日租界,書攤主人也不懂日語,好在雙方可以用英語交流。
那位文縐縐的老大叔見物部將司那麼喜歡這本書,突然像是想起什麼,從攤位底下抽出一本全新的,語言和體裁都和《京阪夢》截然不同的書,遞上去。
“這些中外文都由上海城廂租界的商務印書館提供,不日將翻譯成中文鉛印書。”
“我在取書時,有幸看上兩眼,發現這兩本不同語言的夢,竟然是同個作者,是上下集。”
書攤老板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平淡淡,卻在物部將司心中掀起波濤駭浪。他控製不住雙手顫抖地接過書本,狼吞虎咽地翻閱起來…大部分沒看懂,因為物部將司的法文並非精通。
但這根本阻攔不了早已陷入愛情,橫衝直撞的男孩。
他立刻將兩本夢買下,附加一本日法字典,細心地將它們保護在懷中,快步朝下榻旅館走去。他的步伐快速又踉蹌,不是走路更像是跑步,好幾次隨從都差點跟丟少爺,明明過來港口時花費半個時辰,回去的路上竟然隻用十來分鐘。
旅館們打開,旅店員工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看到一道黑影,如颶風刮過咻地閃身入戶。
話還沒說出來,人就已經走了。前台小姐一口老痰哽在喉間,疑惑問同事:“物部少爺這是怎麼了?平日裡毫無波瀾的人,今天怎麼換了個模樣?”
“不知道啊,這得問隨時跟在少爺身邊的人吧?”
一時之間,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少爺身後,那位後來趕到的隨從身上。
“你們不懂的。”隨從如同一條被撈上岸的海魚,渾身汗濕,粗重地喘氣,“如果你們丟了一千塊,正一籌莫展的時候,忽然看到報紙上有人拾金不昧,即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錢,也會控製不住得心頭怦怦跳。”
眾人頓時理解地點點頭。
一千塊,對於貧苦人家來說,是會放在胸口片刻不離身的存在。
黎覺予,對於物部將司來說,是早已縫進心臟融入血液的存在。
…
物部將司有點緊張。
《京阪夢》他在大阪的時候已經翻閱數遍,雖然黎覺予將男女主姓名隱去,但物部將司還是能看出,這就是他們,這就是發生在他們之間的故事。
然而《京阪夢》,最後隻停留在寶塚千秋日大成功的章節上,沒有大結局。
讀者們都在謠傳,說寫《京阪夢》的作者在地震中死去,再加上黎覺予久久沒出現,故事永遠沒有續集,種種言論和現狀,不免讓物部將司感到悲傷,極端地朝不好的方向去想。
直到今天,忽然有人說,作者有一本續集,叫《Lerêveparisien》
…巴黎夢。
翻開第一頁,作者姓名都是Lee。
種種跡象表麵,這兩本之間有非同尋常的聯係,但真正有內容的還是內裡全法語的本身。下定決心後,物部將司將電燈全部打開,獨自坐在小榻桌前,開始對照字典一字一句地翻譯。
他可以等商務印書局的翻譯版,但是他等不了。
哪怕是一分一刻,他都無法容忍自己錯失黎覺予消息的可能。
時間滴滴答答過去,夕陽出現又消失,最後回歸夜色寂寥,夜上海霓虹燈連續不斷地閃,隻有一扇被白熾燈照耀著的窗口,在都市中顯得那麼平靜又肅然。
直到天色曉亮,物部將司才終於合上書本,揉揉疲倦的鼻梁骨。
在他麵前,是密密麻麻的翻譯稿。
道林紙雪白一片,層層向上堆疊,像是一座小型的富士山。
不過,比天色更亮的,是物部將司的眸光。
曆經通宵,他終於看完整本《巴黎夢》,也確認黎覺予還活著——她因為某些意外原因,登上一輛貨船,來到千裡之外的法蘭西。
怪不得他找不到黎覺予,原來從始至終地理位置就是錯的。
不過…物部將司緊蹙眉頭,將視線放回《京阪夢》身上——似乎越是尋找,越是迷茫。
兩本書的劇情結合現實中的發現,記憶中真實的女孩似乎攏上一層煙霧,看不透猜不對。
再一回想自己在東京查到的事情…實在太不尋常了。
她既在大阪,也在東京。
她既唱歌劇,又化彩妝…司有點緊張。
《京阪夢》他在大阪的時候已經翻閱數遍,雖然黎覺予將男女主姓名隱去,但物部將司還是能看出,這就是他們,這就是發生在他們之間的故事。
然而《京阪夢》,最後隻停留在寶塚千秋日大成功的章節上,沒有大結局。
讀者們都在謠傳,說寫《京阪夢》的作者在地震中死去,再加上黎覺予久久沒出現,故事永遠沒有續集,種種言論和現狀,不免讓物部將司感到悲傷,極端地朝不好的方向去想。
直到今天,忽然有人說,作者有一本續集,叫《Lerêveparisien》
…巴黎夢。
翻開第一頁,作者姓名都是Lee。
種種跡象表麵,這兩本之間有非同尋常的聯係,但真正有內容的還是內裡全法語的本身。下定決心後,物部將司將電燈全部打開,獨自坐在小榻桌前,開始對照字典一字一句地翻譯。
他可以等商務印書局的翻譯版,但是他等不了。
哪怕是一分一刻,他都無法容忍自己錯失黎覺予消息的可能。
時間滴滴答答過去,夕陽出現又消失,最後回歸夜色寂寥,夜上海霓虹燈連續不斷地閃,隻有一扇被白熾燈照耀著的窗口,在都市中顯得那麼平靜又肅然。
直到天色曉亮,物部將司才終於合上書本,揉揉疲倦的鼻梁骨。
在他麵前,是密密麻麻的翻譯稿。
道林紙雪白一片,層層向上堆疊,像是一座小型的富士山。
不過,比天色更亮的,是物部將司的眸光。
曆經通宵,他終於看完整本《巴黎夢》,也確認黎覺予還活著——她因為某些意外原因,登上一輛貨船,來到千裡之外的法蘭西。
怪不得他找不到黎覺予,原來從始至終地理位置就是錯的。
不過…物部將司緊蹙眉頭,將視線放回《京阪夢》身上——似乎越是尋找,越是迷茫。
兩本書的劇情結合現實中的發現,記憶中真實的女孩似乎攏上一層煙霧,看不透猜不對。
再一回想自己在東京查到的事情…實在太不尋常了。
她既在大阪,也在東京。
她既唱歌劇,又化彩妝…司有點緊張。
《京阪夢》他在大阪的時候已經翻閱數遍,雖然黎覺予將男女主姓名隱去,但物部將司還是能看出,這就是他們,這就是發生在他們之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