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說什麼?”
明明剛剛一碗甜湯下肚,黎覺予還是感覺口舌乾澀。
她舔舔乾燥的嘴唇,不敢相信地再次詢問:“你都知道些什麼?”
大約是黎覺予的表情太震驚了,丁香不得不拿出認真的態度:“不出意外的話,關於你身上的秘密,我全都摸清楚了。”
“也知道你不是我的女兒黎覺予,而是另一個叫黎覺予的人…我不清楚,大概是鬼魂一類的東西吧。”
“你怎麼…”
黎覺予陰謀論又上線,開始懷疑剛剛那碗甜湯有沒有下毒了。
丁香見事情躲不過,隻好拉開矮凳,拍著身邊那張讓黎覺予坐下,然後開始闡述一個,黎覺予從來不知道的,屬於丁香角度的世界。
“最開始的起因,是在東京麵兒鎮的時候。那時候你病得糊塗,經常在睡夢中遊神囈囈,從那些破碎的夢話中,我知道你在大阪物部家當女傭,並且拚儘全力想要成為歌劇女歌手。”
聽到東京麵兒鎮的時候,黎覺予坐如針氈,沒想到金手指暴露,居然是最開始的時候。
丁香低頭,露出一個後怕笑容,“你病好後性情大變,卓越才能層出不窮。”
“我是黎覺予的親母親,我和黎覺予有世界上最親密的關係,我能不知道女兒被掉包了,現在的你不是我的女兒了嗎?”
在這裡,丁香說的“黎覺予”是指原主。
黎覺予和黎母同病相憐三四年,忽然聽到對方這樣刻意將她本人和原主區彆開來,即使知道是在闡述回憶,也有點難過:“你發現我並非你的女兒,卻沒有對我出手,為什麼?”
話音剛落,丁香緊盯黎覺予,鄭重地說:“因為我後悔了。”
“後悔?”
“當年我父母雙亡、婚姻破滅,情緒過於偏激,拉著黎覺予執意坐上前往日本的貨船,就是為了和她一起去死的。”
話說到丁香最難受的回憶,她的雙手都在顫抖,好半天都沒能冷靜下來…黎覺予見狀,趕緊上前握住冰冷指尖,試圖用溫暖安撫對方。
暖意從皮膚接觸麵開始慢慢延展,坦白真相的兩人目光交彙,暗中給彼此加油打氣。
漸漸地,丁香不害怕了,繼續往下說她所認為的“女兒之死”:“我的寄望被菩薩聽到了,女兒真的在海麵上受傷、昏迷、出現瀕死征兆,接下來隻要我立刻跳海,我和她就能在這片自由的海域裡,快快樂樂地生活。”
“可是我怎麼都死不了!”回想那些日子,丁香幾乎絕望。
當時她看著女兒狀況愈來愈下,可是怎麼也沒辦法陪女兒一起死,船上有信奉佛教的人笑說:“這在佛書上有記載,其實是女兒有孝心、心疼你,不想讓你死呢…”
“聽到佛教信徒的話後,我幾乎要瘋掉,我根本不需要這種孝心!”
“為了不要女兒獨自死去,我決定照顧好她,然後你就來了。最開始發現你不是黎覺予,我是害怕的,擔心女兒的身體被海裡冤死鬼占去。”
“可是從夢話中,我知道你不是冤死鬼,你是個活人——在大阪物部家當女傭,有一個唱上歌劇之巔夢想的活人。為了驗證猜想,我親自找到文京區,找到物部家的少爺物部將司,並從側麵打探到你的消息…”
“從物部將司口中,我知道他家裡有一個非常可愛、善良的華夏女仆,也是叫黎覺予,她耐心照顧眼盲夫人,她堅韌自信又聰明…那一刻,佛教徒的話再次在我耳邊響起。”
丁香縹緲的目光再度凝聚,集中在黎覺予臉上,和她對視:“我相信,你是我女兒找來陪伴我照顧我的好心人。你是那麼善良,一個靈魂兩個身體用,既要忙著自己的生活,又要忙著賺錢照顧我…”說到這,無論接下來的回憶是否繼續說,黎覺予都已經明白了。
感情丁香為金手指幻境,找到一個滿足邏輯又充滿人性的故事,難怪她能一直忍耐不發,和她這個鬼魂生活在一起。
至於為什麼兩個身體的設定,現在隻剩下一個,那就更好理解了。
在丁香看來,日本大地震多麼滲人,說不定鬼魂黎覺予的本體已經死在日本,所以兩人在法蘭西的時候,鬼魂黎覺予才被迫用同一個身體繼續實現夢想。
也是因為覺得鬼魂黎覺予付出太多,丁香才決定從喪女之痛中走出來,自我成長。
丁香的推測蠻離譜,卻出奇的好接受。
本來黎覺予想好話術,給自己的離譜人生開脫,聊到現在居然一句話都插不進去,全然像在聽另一個神話故事。
說完了,丁香也痛快了,喝茶跟喝二鍋頭一樣一口乾。
瞄到黎覺予隱隱抽筋的麵部表情,她才意識到氣氛不對勁:“怎麼,難道我推測錯了?”
“沒,沒錯。”
黎覺予想說實話,卻找到比佛教更好的說服辦法,隻能承認丁香的推測:“我是沒想到,你居然能那麼聰明…早點說出來,我就不假裝你女兒了,怪尷尬的。”
“我不尷尬伐?”
說到這個,丁香就有話說了,批評的話:“你每次叫我媽,語氣扭捏得像被人強迫的,聽得我都要做噩夢啦!不想叫就彆叫!”
“我這不是怕你接受不住打擊嘛…”
“得了,聽你叫媽很遭罪…”
“媽媽媽媽…”
丁香捂住耳朵跳開,黎覺予一邊追一邊在她耳邊喊。
將內心深埋秘密告知對方後,這兩位表麵母女總算化解彼此間的隔閡和尷尬,關係真正變得融洽和諧起來。
至於明天會發生什麼,嘿,那就明天再說吧!
黎覺予想:反正昨天是私人聚會、這裡又是上海,輿論壓力應該沒有法蘭西大。
事實證明——黎覺予還是小看民國筆杆子了。
第二天的報童、報紙攤、街頭小畫片,沸沸揚揚都是關於黎覺予的新聞。無數文筆極佳的記者們,洋洋灑灑寫下關於黎覺予的事跡。
不過新聞爆發的原因…和昨天的雞尾酒宴會一點關係都沒有。
舉辦宴會的法國人,十分注重保護賓客信息,雖然曝光黎覺予的身份有利於他體現人脈,但考慮到記者拍到的照片中有:安托瓦內特閣下、畢維斯作曲家、物部家主事人和周行長…思慮再三,他還是放棄淌這趟渾水了。
[涉及重要人物過多,不予發布]
從中法友誼會發出的一個指令,摁倒宴會中躍躍欲試的記者。
譬如昨天衝到宴會最前麵的《大公報》記者,呂碧城。
她聽到中法友誼會的懇求後,興奮撰長篇通訊的手微微一頓,麵露難色:“可以拒絕嗎?”
“在我看來,這並非單純娛樂八卦,我們完全可以借黎覺予的事跡,倡導新式女子教育。”
呂碧城是大公報的記者,長期負責撰寫《上海職業女性訪問》專欄的文章。
作為曾經在報上刊登過“試觀五洲之國,女學昌,其國昌;女學衰,其國衰;女學無,終必滅之。”有力文字的女記者,她總能透過各種新聞找尋蘊含的女性力量。
然而…大公報主編搖搖頭:“不行。那是一場商業宴會,我們並非受邀媒體。”
聞言,呂碧城露出受傷神色,手中鋼筆戳在紙麵,留下碩大墨點。
不過下一秒,往來嚴肅沉穩的主編突然噗嗤一笑,收起逗弄下屬的表情,輕鬆愉悅地說:“雖然我們沒辦法提及宴會,但是可以從《娛樂》雜誌專訪上作延伸。”
啪——厚重的黑白畫像娛樂雜誌,被主編拍到桌子上。
但是娛樂報專訪,和黎覺予有什麼關係?
懷著這種疑惑的呂碧城,翻開雜誌第一頁後,頓時眼睛一亮。
主編用指骨點點桌子,興奮難抑地說:“沒錯,《娛樂》的雜誌專訪就是百老彙的瑪麗,最近卡爾登影戲院播放的百老彙映畫,就是黎覺予當年登台紐約的歌劇。”
這部映畫有多火,不用主編多家闡述。
呂碧城立刻搶過專訪,說:“我明白了!”
就這樣,即使宴會照片被要求不予流出,但今日新聞,依然鋪天蓋地全是黎覺予的名字——大家沒辦法刊登宴會消息,便從歸國記者林蘇北帶回的映畫、專訪身上下手。
特彆是大公報,呂碧城非常懂得如何先吸人眼球,再傳播思想。
封麵用上黑體加粗的奪目標題,寫著:[空前創舉,直接由紐約百老彙舞台;空前星光,華中第一歌劇女高音。]
底附小字[摩登的歌藝,摩登的舞台,摩登的布景,摩登的化妝…②]
…
二十年代,正是西方思潮衝擊華夏的年代,也是百老彙影響國內的第一次浪潮。在這樣變革的時代裡,百老彙題材影像陸陸續續流入上海。
不是所有影像,都能像林蘇北那樣,可以弄來珍貴的錄音——足足六百個刻錄黑膠盤。
六百個膠盤,有的錄上了,有的沒錄上…卻絲毫不影響聽眾們對西方歌劇的幻想。
看著這些漂亮風情演員們交織而成的映畫,部分沒有聲音的地方,反而呈現出一種虛無朦朧的純粹美感,一種情歌吟唱的神秘意境。
最重要的是——台上光彩奪目的女明星,可是華夏人呢!
光是這點,就足夠讓本國聽眾們對黎覺予產生憐愛,進而對她產生好奇,購入專訪雜誌和各大相關報紙,譬如《大公報》。
呂碧城文筆清秀娟麗,曾經為洗衣婦、女職員、女記者等普通職業婦女的經曆撰寫文章,可當她寫到黎覺予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老讀者們的錯覺,總覺得呂碧城的文筆忽然絢麗、澎湃起來,將這名華夏女高音的經曆,描繪得跌宕起伏。
[黎覺予的藝術生涯始於寶塚歌劇院,而後移居法國學習歌劇,很快憑借她的歌劇天賦,在巴黎克裡希劇場嶄露頭腳,1925年在紐約百老彙名聲大振,現在,她帶著一身熠熠星光定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