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終歸上海(32)(1 / 2)

“天啊!”

門口有女客叫嚷著跑過,畫麵一度變得不可控製,可等到大家看清安托瓦內特的麵孔後,又紛紛變化另一個姿態:“安托瓦內特閣下,請問是這位男青年冒犯你了嗎?”

林恩沒回答,咬緊牙關眸光凶狠。

代替他回答的是黎覺予。

她一如既往平和微笑對外,說:“不關事的,隻是認識人之間的恩怨。”

完了後,她高喊一聲:“林恩。”

“嗯。”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女客們發現:黎覺予喊一聲林恩的名字後,對方立刻秒變模樣——明明剛剛又打又罵,不可一世得如同繪本中描繪的混世魔王,被黎覺予喊一聲名字後,神情瞬間變蔫。

像一隻被牽引繩拉著的大狗,被順順利利拉到房子裡去。

物部將司走下台階,將地板上疼得齜牙咧嘴的李書京拉起來。

這個動作表麵上禮貌得無可挑剔,實際上…剛剛被拉起來的時候,李書京感覺自己手臂差點被拉斷了,疼的要死。

偏偏物部將司在做的時候,動作是那麼隨意、輕飄飄,令人不敢懷疑是故意為之。

李書京站起來,悄悄活動胳膊,臉頰疼意向上蔓延,漸漸凝聚成羞愧。他一向以自己從英國遊學歸來而自豪,時不時將才識和姓氏身份掛在嘴邊,接受周圍人的誇獎羨慕,哪裡有過如此丟人的情況發生?

可偏偏這種事情還是發生了,還是發生在黎覺予,這個前未婚妻的麵前。

李書京有著說不上來的羞憤感——好在剛剛拿來的玫瑰花隻是摔到地上,並沒有全壞,摘掉幾片弄臟的花瓣即可。

於是在黎覺予特地留門、轉身進入沙龍前,他趕緊將臟亂花瓣摘下,跟著一起進去。

因為李書京這個“挨打後還迫不及待跟進去”的行為,周圍女客紛紛相信黎覺予的說辭,認為就是玩伴之間的鬨劇,停止呼喚租界警察的手。

霞飛路的宅子比李書京想象的還要好。

——李書京來時正好是人來人往的白天,一抹濃重橘光透過廳堂兩扇通透的大落地窗,給房中每一個人勾勒出一圈金黃色的輪廓,視線全都帶上瑰麗色的淺紅。

黎覺予就坐在官榻上,皮膚異常白皙,光是領口微露皮膚的位置就令人膽戰心驚。

她把手放到官榻扶手上,手背光豔豔得似乎會反光,引人注目。

還沒等李書京看夠黎覺予這四年的變化,房間某處忽然響起一道強勢的男聲:“還看?”

說話的便是剛剛打人那位法國人,他站在黎覺予隔壁跟衷心仆人似的,開口就是嗆聲。

因為剛剛不由分說的拳頭,李書京下意識想要躲開,生怕對方又衝上來,狠狠打他臉。還好黎覺予輕飄飄一眼,林恩便立刻住嘴了,也沒有要走上來的意思。

隻是臉上露出一副令男人看不起的、委曲求全的表情。

李書京在心中默默辱罵:這可真不像個男人。

林恩才不管情敵想什麼,他隻在乎黎覺予的感受:“他剛說他是你未婚夫…”

這可終於扯入正題了。

前來霞飛路的途中,李書京就已經在心中打好腹稿,卻沒想到當下前未婚夫妻見麵時,房間除了他和黎覺予,居然還有另外三個男人。

黎覺予沒讓他們走,李書京隻能硬著頭皮,將殘破的花束從身後掏出來,背出心中腹稿:“覺予,請原諒我在稱呼上的無禮,我之所以那麼說,是想跟你重歸舊好…”

說著說著,背不下去了,因為對麵林恩看起來要殺人了。

黎覺予倒是沒什麼特彆的表情,隻是抬起那雙耀目流彩的手,拿過青白色瓷杯開始喝水。瓷和手的對比不大,都是一般的細膩,李書京感覺自己都要看呆過去了。

過去的黎覺予,有那麼光彩照人嗎?

應該也是有的。過去的黎覺予,被貴養長大十幾年,說是囂張跋扈也不儘然,因為過去的黎覺予從來不會主動搭理人,無論是誰靠近,她都是懶散的、不在意的模樣,所以才有人說她目中無人、傲慢無禮。

李書京也是這樣覺得。

他是從英國留洋回來後,經黎福柯介紹正式確認和黎覺予的未婚夫妻關係,最開始知道這麼個未婚妻的時候,李書京是歡喜的,覺得那麼好看、貴氣的小姐,必定會懂的他的才華。

然而並沒有,黎覺予連話都不想跟他說。

往往是他絮絮叨叨說一大堆外國見聞,黎覺予興致缺缺地嗯啊兩句。

一開始,李書京還以為是因為黎覺予也曾留洋過,才對這種海外見聞興致索然,但後來得知黎覺予並沒有留洋,從小到大都在上海生活。

對此,他還問過黎福柯原因。

問為什麼黎覺予似乎不愛交際、不愛閒談。

當時黎福柯怎麼說來著?好像是…“她就是這樣,遇到無用的人,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說這話的時候,黎福柯的表情有多輕鬆,留在李書京心頭陰影就有多大。

他一直覺得黎覺予不過那樣,不過是有個好家世的幸運兒,憑什麼如此目中無人?所以黎昭出現黎覺予下台後,他迷戀上黎昭那種小女兒姿態,覺得無論是誰都比前未婚妻好。

緊接著,就是黎覺予回歸,帶著歌劇女明星、好萊塢彩妝師和文豪三個頭銜。

年紀輕輕,襯得他這個留洋學子像個二愣子。

大概是因為這些出色的頭銜吧,現在的黎覺予再怎麼目中無人,李書京都會覺得,這是強者美人該有的漫不經心,再也沒有過去隱忍屈辱的感覺了。

回憶結束,再將注意力集中到當下時,黎覺予已經喝完茶了。

她將水杯放下,語氣平淡到有些陰陽怪氣地說:“哎喲,帶花了?”

“對的,是我大早上從港口買來的,還帶著露水的洋玫瑰。”其實是在霞飛路路口買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李書京覺得當下選擇撒謊比較好。

話音剛落,黎覺予便微斂雙眸,似乎在打量這束花。

李書京害怕對方發現是家門口的作品,隻想趕緊結束這個話題,連忙問:“放哪兒?”

“放那吧。”隨手指了一個角落。

發現對麵人沒有發現謊言後,李書京大鬆一口氣,端著鮮花往所指方向走。結果剛邁出步伐,他就被眼前畫麵驚得呆愣在原地,還差點因為慣性左腳絆倒右腳。

——黎覺予指出的角落,擺滿各式各樣的鮮花,有出版社寄來的慶賀花束,有雜誌報刊寄來的出演花束、居然還有他本家、李家送來的小花籃…

但是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這些花束中間,有一束尤其大的玫瑰花束。

底下寫滿標榜越洋、昂貴的洋文,署名是畢維斯。

畢維斯的話,似乎就是三個男人當中的意大利作曲家。果然不能跟搞藝術的人比浪漫,這一大束越洋玫瑰恐怕得一百來塊大洋了,拿來請客吃飯難道不香嗎?

李書京心中默默啐一口。

本想將玫瑰放到顯眼處,結果光是擺在旁比,成色就跟畢維斯的花形成鮮明對比,像是玫瑰會說話,正在揮舞著手說:“我是假玫瑰!我是假玫瑰!我就是路口買來的便宜貨…”

難怪剛剛黎覺予默默看了許久,估計是覺得對比太大。

…誰知道這兒居然真有越洋玫瑰,真的是倒黴透頂了。李書京趕緊將自己的花藏到角落,佯裝無事地走回廳堂正中間。

正準備說話呢,就有女賓認出那三個洋人中的其中一個,用刺耳的女高音英文連聲驚呼:“物部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在這個彩妝沙龍裡?”

李書京站在後麵看戲,準備看這個物部先生怎麼說,才能不被人當作變態。

卻沒想到,物部將司壓根沒有解釋的意思。他隻是微微頷首,表示禮貌:“勞倫夫人。”

勞倫夫人的話…這個並不大眾的外文名字,俄頃開啟先前李書京同周辰溥學習的記憶。

他不記得金融行業辦公準則,卻能將上海金融圈名人牢記於心——勞倫,萬國儲蓄會的董事長夫人。

這對法國夫婦可是金融人們都要討好的對象。

然而在李書京心中如此牛逼哄哄的角色,放到物部將司這裡,也不過是金融圈同僚之間的普通問好——麵對勞倫夫人的親近,他隻是輕飄飄地說:“言重了。”

傳說中脾氣陰晴不定的勞倫,也沒有像傳聞那樣立刻生氣,居然說:“請來我家做客吧,同你討論關於證券的事情,是我家老頭子的希冀。”

“自然,期待夫人的請帖。”

…李書京內心驚愕難以排解。

這邊金融圈對話結束後,勞倫夫人還同黎覺予作出親密貼麵禮,雙手摸著精致無暇妝容,欣欣然從美妝沙龍走出去。

不過在途徑他李書京的時候,因為嫌棄人擋在甬道,通行不暢,勞倫夫人頓時耷拉臉,用那雙洋人特有深邃雙眸,冷漠凝視著他。

鮮豔紅唇一張一閉,便是一句怒斥:“滾!彆擋路。”

本來想湊一腳,結識萬國會勞倫夫人的李書京:“…”

大家都是人。

怎麼對待差彆那麼大?

他趕緊讓開位置,擺出一臉受害者的表情,看著勞倫夫人風風火火走過。從這一刻開始,李書京覺得他人生最屈辱的時刻,再也不是黎覺予不搭理人了,而是勞倫夫人的因人而異。

物部將司有什麼,不過就是幸運開□□券行,聽說他連帝大都沒有畢業…笑死個人了!

還不如他。

至少他是從英國商學院順利拿到畢業證。

雖然心中這樣想,李書京卻下意識地遠離物部將司和畢維斯,免得他被襯得毫無光環。好在現場還有一個人高馬大異常暴戾的林恩.安托瓦內特。

雖然他樣貌不及林恩,沒有深刻的五官深刻和匹配西服的長腿,但李書京非常清楚自己的優點,那就是:麵貌清秀乾淨,身材纖細修長,是上海小姐們都喜歡的款式。

猶豫再三,放完花回來廳堂的李書京,決定朝最不待見他的林恩身邊靠近。

林恩:……

看到他靠近,林恩蹙眉斜瞥一眼,雖然沒有開口說話,但李書京也能看出他的潛台詞,大約是:“老子恨不得打死你,你居然還敢靠過來?”

如果對方情商高一點聯想到意圖,那這句潛台詞可能是:“靠,你居然拿老子當參照物。”

雖然知道對方心情不好,但不得不說,在粗魯無禮的情敵身邊呆著,就是很有安全感。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這種想法,但李書京恨不得和林恩綁定在一起。

因為這種樂觀積極的想法,他又默默靠林恩近一些。

離的近了,屋內反光效應減弱不少,李書京這才發現林恩的衣服不太一般——怎麼會有人的衣服,連紐扣都是金色的?

這是塗抹上色還是真金製成的?

再靠近點,可以看到林恩衣服布料是□□的西裝料,鑲邊地方全都用爍爍發光的細金線,從這奢靡剪裁中可以窺得,十八個紐扣都是真金製成的。觀察完隔壁人的衣服,李書京再低頭看看自己,因為兩人站立位置靠近,襯得他這個穿一襲青色純棉長袍、沒有半點裝飾品的人,瞬間黯然無光。

“這麼多金的,不會重嗎?”

一時沒忍住,他羞愧難當地低聲吐槽一句。

可這間房間才多大,再怎麼小聲也會被隔壁人聽見,本以為林恩不懂中文才開口吐槽,卻沒想到隔壁人立刻轉頭看來,正兒八經地回複:“不會。”

在他手上,拿著一束純金製成的玫瑰花,邊緣被工匠摩得圓滑,方便捧在手心觀賞。

他遞給黎覺予,金色和白色交織在一起,變成書中描繪的未知夢幻。黎覺予拿過金花,約略低伏的嬌美臉龐將全座的目光吸引過來,芊芊細手摸索著花朵,似乎很滿意。

“怎麼又送這種假花啊?在巴黎你也送過差不多的。”

李書京大驚!

什麼?這麼昂貴又無聊的東西,居然還送過兩次?!

林恩抿嘴,形似撒嬌:“之前那是加急製作的珠寶花,隻有好看,賣不出什麼好價格。”

“這個可是實打實淘金打造半年的東西。我從百老彙回來後就開始準備了…”

其實在這個金花上頭,還能再打打感情牌。

譬如跟黎覺予撒嬌,說:“如果不是她走太快,聖誕節後一周就能做好了。”等等事情…但繼費爾森遺產的事情後,林恩不敢說這種話了,生怕心上人趕自己走。

於是這朵充滿心意的假花,被林恩用一種輕飄飄的方式送了出去。

至於李書京,他已經沒心情在這呆下去了——話還沒跟黎覺予說幾句,就被迫遭受三人的連番攻擊,認識到自己不浪漫、沒權、沒錢。

他努力想忽略這些由對比產生的自卑感,連開口都費勁:“我們聊聊吧。”

黎覺予看過來,笑容全無:“聊什麼?”

“既然你都回上海了,那我們訂婚的事情…”

其實李書京來丁寓,懷揣十足的自信——根據他對黎覺予的認識。

這位唯我主義的小姐,從來不在乎自己和誰訂婚,隻要能保證她自己富裕、自由的日子,那旁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所以李書京相信,隻要他提出重新訂婚,為了當下片刻寧靜,黎覺予會無所謂地答應了。

可千算萬算,卻沒想到黎覺予內裡換一個殼子,聽到他這句“求婚”後,鎮靜平淡的表情瞬間破碎,然後噗嗤一聲嬌聲笑出來:“天啊,李書京你太逗了…”

“什,什麼逗?”

“你看看你周圍人,看看我,你覺得你憑什麼說這話?”

黎覺予這話講得像在開玩笑一般,麵上卻全是真摯的笑容。剛剛還覺得悅耳動聽的聲音,此刻竟在李書京耳朵裡形成回音,在他腦海裡反反複複回放。

李書京不敢相信自己聽到,準確來說,他不敢相信黎覺予居然會說這種話。

這種由漫不經心產生的惡毒話,比從前的默不作聲還要討人厭,直擊對話者脆弱的心肋,令人五感窒塞,不可置信:“你怎麼能說這種話?”

“我說的可是事實啊。”

“…”

李書京看看周圍事不關己、唇角微微翹起的三人,再看看被富貴和鮮花追捧著的黎覺予,紅著眼眶怒罵一句:“士可殺不可辱,我沒想到你離上海四年,竟然變成這樣的人?”

“你侮辱我的尊嚴,你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雖然李書京曾在英國留學,但留洋之前是在私塾教導長大的,遇到情緒難以自控的時候,說話方式就會下意識變得文縐縐。

而黎覺予是最不愛聽這種屁官腔的。

她看也不看人一眼,揮揮手,意思是要送客了。

還沒等渾身顫抖的李書京反應過來,距離他最近的林恩便立刻揚起笑臉,長腿一步跨過,低頭,居高臨下地說:“探望時間到了,回去吧。”

…怎麼說得像他在坐牢一樣?

下一秒,李書京就感覺自己被憑空架起來,低頭一看,細弱雙腿在半空毫無作用地亂蹬——他居然被一個男的舉起來了?

“你知道我是誰嗎,怎麼敢舉起我?快放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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