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終歸上海(33)(1 / 2)

第二天,是禮拜天,黎覺予彩妝沙龍一周內唯一休息的日子。

清晨的霞飛路再次恢複過往的寧靜,又正值深秋,道路兩旁重金栽植的法國梧桐變黃,唯獨一些脆弱的植物紅得透黑已凋零。

隨著天色漸亮,各家奴仆從各自傭人房中走出來,準備一天的膳食和清掃工作。不知誰伸著懶腰,小聲嘟囔說:“昨天是什麼聲響,吵得我心煩意亂。”

立刻有人回答:“似乎是鐵鎖鏈托在地板上漸遠漸近的鈍重相聲。”

隔壁房蘇州傭人探一個頭,否認該觀點:“又好像是有一個男人在求救。”

搞什麼啊又是鐵鏈又是男人呼救,難不成霞飛路鬨鬼了?眾傭仆連連打冷戰,佯裝什麼都聽不到回去繼續工作,總不能因為這些飄渺的亂想耽誤工作。

轟隆轟隆吱呀——聲響起。又有車輛停在丁寓門口。

幾位奴仆好奇朝花園望去,隻見一個商務範十足的長袍男士,在幾位西裝革履的小先生護送下走進丁寓,按響門鈴。

裡頭說什麼聽不太清,隻能聽到那位長袍男士,用清晰標準的國語說:“鄙人方液仙,是中化無限公司總經理,和黎小姐有約。”

然後房門嘎吱一聲響,一群人浩浩蕩蕩走進去。

看完熱鬨的奴仆將腦袋從柵欄上縮回來,忍不住感歎道:“隔壁這位黎小姐可真不得了,接觸的都是常人仰慕無法觸及的對象。”

“每天香車寶馬來來往往,我都快不認識名牌車的標了…”

“我將女兒送到學校,某天回來女兒說自己想當黎覺予。”某位在霞飛路做工供女兒上學的老媽子樂嗬嗬說:“我真慶幸她說的不是那些情婦、交際花…”

因為這個兒女話題的延展,聊起黎家似乎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如果我的女兒是黎覺予,一定會覺得三生有福!怎麼會舍得決裂呢?”

“黎覺予和丁香女士離家出走後,黎老爺立刻迎娶黃夫人…你品,你細品!”

…圍在角落幾位奴仆細品一番,最後得出結論:“真是撿了芝麻丟西瓜。”

丁寓內。

方液仙跟著丁寓的老媽子走到大廳堂,才剛踏上走廊,他就聞到帝王廚子菜品的味道。這個味道,霎時給傳聞中天賦異稟的黎覺予增添一絲人煙味,令他微微放鬆心弦。

和現代共識不同,這個年代的中化社,不過是一家依托五四運動思想的福,好不容易才發展起來的國內化學用品廠。再加上國內化妝品牌聊勝於無,令得方液仙日日夜夜擔心受怕,生怕賺到今天虧損明天。

所以黎覺予找上門,說她要做化妝品,對於中化社來說是一筆勢在必得的訂單。

沒坐多久,黎覺予就來了。

她臉上擦了脂粉,卻不像常人那般在皮膚上浮起來,也不會有過於蒼白不健康的感覺,由此可見對方對化妝品的熟知…方液仙暗暗鬆一口氣,還好不是對化妝品都不了解的大小姐。

至於工廠的知識嘛…費勁點當老師,講一講也不是什麼難事。

方液仙做好給華貴大小姐解釋共產基礎知識的準備,卻沒想到這人坐下來,懶散的表情立刻變成一副嚴謹認真的樣子,手中鋼筆在小本子上勾勾畫畫:“中化社的原料,是采購的,還是自給的??”

心中鋪墊一堆關於工廠基礎信息,譬如流程時間成品批貨的方液仙,一下子被問懵了,幾分鐘後才在千千萬萬的腹稿中找到回答:“我們家原料是部分自給,部分外供。像眼線筆、眉筆所用到的甘油,由工廠內一台德國進口煉製甘油的全套設備提供。”

“其他,譬如工業水溶性聚合物、植物染劑呢?”“由聯合廠家,譬如肇興化學廠提供…黎小姐千萬不要覺得國內原料廠會比海外的差…”因為丁寓的裝修,大多以法國家具為主,再加上黎覺予穿著打扮比較洋氣,所以方液仙理所當然地覺得,對方會更西化、更喜歡海外的東西。

說原材料大部分自給自足的時候,方液仙心很虛啊,擔心會不會丟掉這筆生意。

可讓他撒謊,又是做不到的事情。

結果黎覺予的反應出乎他的想象,不僅沒有厭惡,反而雙眼放光地說:“方先生你做得很好,將來中化社必定生意興榮,成為國內第一大化學工廠。”

這突然巨大的誇獎,都讓這位年僅三十幾的先生,感到不好意思起來了。

“黎小姐過獎了。”

“我從來不說假話。”黎覺予作弊,以未來人的姿態看待方液仙,可一點都不心虛:“能和方先生合作創辦化妝品品牌,是我事業上的榮幸。”

“…”

方液仙:臉紅了。

接下來一直到午飯時候,兩人針對第一批產品做溝通,最終確認下五隻顏色色號口紅,還有三個粉底色號,零零碎碎的其他產品。黎覺予說:“我們可以按照一個個新係列出貨,方便工廠那邊配套生產,壓低出廠價格。”

聽得方液仙一怔一怔,沒忍住將疑問問出口:“黎小姐是之前做過工廠嗎?”

“嗯?”上輩子親自走訪工廠,創立化妝品品牌公司的黎覺予有些恍惚,“自然是沒有的。我隻不過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化妝師,剛說的都是我在書上看到的。”

…好吧。

聽完這番幾乎凡爾賽的話,方液仙探究欲望降低至零。

平平無奇化妝師出口成章。

跌打滾爬總經理全靠經驗。

…人和人的差距怎麼那麼大?

忽然,廳堂木門響起叩叩叩的急促響聲,還沒等黎覺予喊進,就有一個老媽子鬼鬼祟祟從門縫躋身進來,附在黎覺予耳邊吱吱唔唔說些什麼,麵色凝重。

方液仙無欲打探彆人家八卦,立刻起身告辭。

等人完全離開丁寓後,黎覺予笑容頓消,五官嚴肅地問:“為什麼會這樣?”

“消息是文娛家李夫人帶來的。昨日她在麻將台上,從麻友口中得知有小報想抹黑你,當下就控製住他們的動作,沒有讓消息見報。可畢竟小報千千萬,不受管轄的報館居多…”

後麵的事情,不用李夫人細說,黎覺予也大概知道了。

民國筆杆子能殺死人——這句話絕對不是危言聳聽的事情。譬如幾年後的女星阮玲玉,就是因為拍攝揭露小報醜惡嘴臉的電影,得罪上海所有小報報館,被極力宣傳醜聞和黑料,從此一代美人留下“人言可畏、男人可惡”的遺言,吞安眠藥香消玉損。

即使民國思潮再前衛,有些傳統的東西一時間還是難以改變的。

譬如對女人的禁錮,譬如對兩性的認知。

當然黎覺予的問題,不過是追求者太多,沒有幾年後阮玲玉那般流言蜚語,但這不代表她願意被人畫一臉花,平白被人掛在嘴上淫.穢地討論…

聽完仆從報告後,黎覺予思索片刻,問:“李書京是關起來了吧?”

“當然。他後半夜想要逃跑,被港口那批勞工合夥捉起來,用鐵鏈子綁起來了…這個男人沒啥本事,有顆心倒是挺不安分的。”

仆從講這話的時候,半點對李書京的敬畏都沒有。

留洋算什麼本事,真有本事就不會像無能的二流子一樣,靠抹黑女人名聲來報仇了。

似乎是對話傳到關押李書京的房間裡,他那邊又嘰嘰嘎嘎的鐵鏈拖動聲,還有虛弱近無的呼救聲…夜深還能勉強傳到外頭,白天完全被車輛來往的聲音壓沒了。呼救聲虛弱傳到大廳,罪魁禍首黎覺予麵色不改。

她在想小報黑料的事情,要怎麼完美解決,才能既拉仇人下水,又不讓自己沾半點汙泥…她黎覺予可不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人。

思索片刻後,黎覺予說:“放李書京走。”

“啊?”老媽子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現在正恨著我們呢,放他走去報警怎麼辦?”

“放他走。”黎覺予的命令不予半點反駁,一雙明目流露出誌在必得的光:“又不是隻有他才會報警,我們趕在他前麵報警不就行了?”

李書京覺得周身疲憊難堪,屈辱得幾乎要哭了。

也許是他神經過敏吧,明明才被黎覺予關上一天,他就覺得自己說話有氣無力,頭發也顯得沉甸甸的。因為被隨意丟到地板上,身上青色的衣服臟得厲害——就像一幅褪色的畫。

關押他的房門嘎吱一聲響,李書京還以為是救他的好心人,急忙抬頭,視野中卻出現卻一雙精致鑲滿粉色寶石的高跟鞋——黎覺予的鞋子。

始作俑者來了,李書京卻不敢與之對峙,隻敢看著地板。

最後最先開口的,竟然是“凶手”黎覺予。

她用平淡的語氣問:“冷靜了嗎?”

“學會怎麼腳踏實地、當一個正直的人嗎?”

怎麼可能沒學會腳踏實地,今天的李書京,已經四肢著地在涼颼颼的地板上待一天了,再也沒有比現在更腳踏實地的時候。

他很屈辱:“你不怕黎福柯替我做主嗎?”

“你說黎福柯?你背後的人,可是我的親生父親。”黎覺予一句話,輕鬆化解李書京自信,令他驚覺自己什麼都沒有,包括向來自信的學識,在此時發揮不到任何作用。

因為權力就是力量。

而通過知識成功站在行業之巔的黎覺予,自然擁有這樣的權利。

李書京一低頭,眼中酸意奪眶而出,連連道歉:“隻要你放我離開,我絕對不會跟小報說任何一個字…”

本以為要發誓很久,被虐待很久才會被放走,卻沒想到壓根沒怎麼起誓,黎覺予就踩著那雙粉鑽高跟鞋,向右一跨讓開道路:“放他出去。”

“…”

李書京:幸福怎麼來得那麼突然?

本以為臨走前還會被虐待一番,結果奴仆眼裡根本沒有他,聽到黎覺予的命令後,幾人利索地將李書京解綁,將他從地上拉起來,往門口走去。

直到重見第二日太陽,初日暖意揮灑到皮膚上,李書京終於有得救的感覺。

這一次,他學乖了。

不是學乖不要做壞事,而是學會不要親自去做壞事。他邊慢騰騰走路回家,邊尋找信館,準備改變字跡書寫一封舉報信,寄給那些小報讀者收信處。

現在還沒到正午,信館人煙稀少。

因為內心對黎覺予的怨恨,李書京難得沒有講價占便宜,痛快掏錢買下幾封信紙和信件,準備發揮他留洋的學識和文筆,寫一封駭人聽聞的黎覺予黑料舉報信。

周圍工作人員都在忙著打包信件,煙塵彌漫,很多人都將信拿到外頭去寫。

因為這是在乾壞事,李書京壓根不敢出去,怕被彆人或者黎覺予家奴仆看到,隻得忍耐酸澀口鼻,眯著眼睛寫下第一封舉報信。收件人嘛…就寄給娛樂八卦報《羅賓漢》吧!

信件洋洋灑灑寫完,鋼筆墨水還未乾,李書京抓起它在空中揚一揚。

下一秒,忽然一群穿著黑製服的洋警察闖進信館,一眼鎖定懵逼狀態的李書京,將他的兩隻手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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