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尋音離開咖啡館,乘著公交車回了家——剛剛喻落吟打電話來的聲音猶如寒冰,隻說了一句‘我在你們家樓下’就掛斷了。
林瀾的雨下的還是挺大的,她從公交車站走回阿郡胡同,不長的一段路身上就被澆濕了一層,頰邊的黑發濕漉漉的貼著蒼白的巴掌臉。
在巷子口,白尋音離老遠就看到了靠著牆站的喻落吟,他不知道站了多久,身上已經濕透了。
白尋音閉了閉眼,知道早晚要有這麼一天。
她深吸了一口氣,若無其事的走了過去。
喻落吟垂下的眸子看到一雙白球鞋停在自己麵前,抬起頭來,被雨水浸透的雙眼刺痛泛紅,就好像哭過了似的,在白皙清雋的臉上尤為顯眼。
可白尋音無動於衷,喻落吟在她的眼睛裡清晰的看出了‘冷漠’兩個字。
頃刻間如墜深淵,他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無力過。
本來準備好的一肚子說辭和質問在白尋音一個眼神裡就蕩然無存,大風大雨中兩個人雕塑似的互相沉默好一會兒,喻落吟才輕聲問:“你從來沒有原諒我,對吧?”
他沒有愚蠢到會以為白尋音是‘改誌願’,她應該是一直都沒變過。
前段時間的甜蜜溫柔應該就是蠱惑人心的海市蜃樓罷了,到時間了,自然就煙消雲散了。
白尋音沒否認,隻是乾巴巴的說:“我們不合適。”
“不合適在一起上學,更不合適在一起。”
“你很怕我會纏著你,對吧?”喻落吟唇角輕輕揚起,眼底帶著一抹鮮明的自嘲:“所以即便‘犧牲自己’哄騙我,也不想我跟你報一所大學。”
白尋音抿了抿唇,不在乎喻落吟的咄咄逼人,也不解釋自己之所以沒有再提分手是因為高考前不影響心態的種種原因……
她隻是冷漠的說:“可能是吧。”
喻落吟垂在身側的手一瞬間攥成了拳。
“喻落吟,不可否認我很謝謝你,你讓我能重新說話。”白尋音腦子裡回閃著自己之前和顧苑的‘約定’,輕歎了口氣,字字顛倒黑白——
“但歸根結底可能我是一個非常小氣又敏感的人吧,始終忘不掉那幾個月,你給予我那一場鏡花水月。”
“我們不合適,如果在一起,我會一直想起這件事情。”
“那樣我們漸漸也會感到膩煩,分開也是遲早的事情,而我不想因此錯過我一直想上的大學。”
“喻落吟,我不討厭你,隻是我真的沒辦法原諒你。”
同樣的,她也原諒不了自己。
人生在世可能生來就是要麵臨無數的痛苦和糾結,白尋音一字一句的說著,隔著雨霧看到喻落吟漸漸晦暗空洞的瞳孔,覺得自己可以把這痛苦當成一種修行。
白尋音求的是一刀兩斷,為此寧可乾脆利落的傷人,也不想留一點曖昧的餘地。
她希望喻落吟能忘了她,這才是兩個人最好的結局。
因為他們原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高中能相遇,能經曆這麼多詭異的‘回憶’,已經是一生隻能遇一次的事情了。
做人是不能太貪心的。
“白尋音,你可以。”喻落吟半晌後才開口,聲音有些喑啞的嗤笑了一聲:“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他今天是真的見識到了什麼叫‘狠心’了——能夠不動聲色的陪他‘演戲’這麼久,佯裝的很是淡然快樂,實際上白尋音心裡卻一刻未曾放下過。
如果白尋音是要報複自己,那今天她達到目標了。
沒有什麼比他在看到三中官網張貼的那張錄取名單時更好的報複,一個簡簡單單的字眼,就能讓人如墜天堂和地獄。
喻落吟向來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少年,年紀輕輕便心機深沉,臉上從來不會有多餘的清晰。
從未有一刻,他臉上的‘痛苦’如此明顯——其實麵部表情並不大,隻眉頭輕蹙,可眼神裡蘊含的卻是鮮明的破碎自嘲。
‘對不起’三個字縈繞在舌尖,可最後白尋音也沒有說出口。
她隻是說:“後會無期。”
少年有他的維持的支離破碎的驕傲,即便腰身曾經彎的過低,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當一隻賴皮狗,真正的放棄尊嚴二字。
喻落吟眼神恢複了他們初遇時的漠然,就像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白尋音知道,這次他們是真的‘一刀兩斷’了。
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在她的設想裡,這本應就是她和喻落吟的最後一次見麵。
雖然他們不久之前還一起在古鎮的大樹上看漫天繁星的時候,白尋音曾經當真希望過時間是停留在那一刻的,隻可惜地球並不圍著她轉。
認識一年多的時間,他們小鹿亂撞過,互相試探過,決裂過也甜蜜過,七情六欲五味雜陳萬種全。
白尋音卻依舊覺得自己有點舍不得。
她淋著雨自巷子口一路走回家,分明是悶熱天,卻覺得濕冷,裸露在外的皮膚都出了一層鮮明的雞皮疙瘩。
可白尋音沒有回頭,她甚至沒有再看喻落吟一眼,看他是否還站在原地。
麻木的回到了家裡,白尋音按部就班的脫下來一身濕衣服,洗澡,最後吹乾了頭發才鑽進鬆散溫暖的被窩裡。
她從來沒有在大下午的這個時間躺在床上過,可是現在她太累了。
剛剛和喻落吟的‘決裂’,就好像經曆了一場故作淡定的抽筋扒骨,最後連靈魂也被抽空了。
白尋音躺在床上,都覺得自己累的四肢無力——她以為自己能一下子睡過去,可事實上卻是從下午躺到晚上,然後睜眼到天明。
期間連季慧穎敲門叫她出去吃飯,白尋音都用沉默拒絕掉了。
她出生在九月,盛夏裡悶熱的天,在即將到來的十八歲之前,白尋音想最後任性一把。
在九月初去學校報道以前,白尋音那半個月都沒有出門,而是老老實實的呆在家裡,對於所有的邀請甚至是阿莫的都拒絕掉了。
她早早退了班級群,刪掉了三中除了阿莫以外的所有好友微信,刻意避開所有關於喻落吟的消息。
這個夏天,她先是在古鎮,然後在她逼仄的狹小臥室裡,進行真正的‘修行’。
任性過後,便是新生。
期間阿莫曾來過她們家兩次,見到白尋音都小心翼翼屏氣凝神的觀察著她,大氣兒都不敢喘似的。
反而白尋音若無其事,還嗔笑著看她:“乾嘛呀,我沒事的。”
她是真的沒事,這些天該吃吃該喝喝,就是心口偶爾有鈍鈍的痛感。
但轉瞬即逝,不礙事。
阿莫看著白尋音本來就纖細的身形又消瘦了一圈的模樣,無聲的歎了口氣,貼心的沒有提起跟‘喻落吟’這三個字任何有關的話題。
“音音,我們要分開了。”阿莫隻是更傷心於‘分離’本身這一點,眼圈兒紅紅,卻破涕為笑:“我覺得我們還沒上大學呢,我就開始想念天天賴著你的時候了。”
也許長大的痕跡,都是痛徹心扉。
白尋音沉默片刻,搖了搖頭:“分開是暫時的。”
所有的分離都是為了變的更好後的相聚。
白尋音感覺初中畢業,白鴻盛出事的時候,她的人生就一直麵臨分離,她也快適應這兩個字了。
可直到離家前一天晚上,白尋音收拾行李的時候,強撐著的堅強才支離破碎。
她衣櫃最下麵的抽屜裡,有著一件三中的校服——洗得很乾淨,是男生校服,而疊的板板正正的校服身上還壓著一個薄薄的日記本。
這兩樣東西都跟喻落吟有關,一件是喻落吟某次在送她回家時給她披上的校服,當時白尋音沒舍得還,後來乾脆忘記了還。
而日記本的內容全是曖昧瘋長時期裡,她按捺不住寫下他的名字。
一字一句,一筆一筆,有時候用力到筆尖都快把日記本戳破了似的——但其實除了喻落吟的名字意外並沒有其他內容。
這兩件東西在白尋音最痛苦的時候都沒舍得丟,而是藏在了最深處,現在猝不及防的被翻出來,就像是一顆映入眼簾的釘子。
仿佛遲鈍了很久的‘痛覺’複蘇,白尋音一瞬間感覺心臟被一根無形的針紮了一下,疼的她不自覺的蹲了下來,纖細的手指攥住那件校服。
她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四肢百骸,甚至於每個細胞都蔓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痛症’。
細細微微,無孔不入。
這大概源於直到此時此刻,白尋音才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
三年前的時候她初中畢業,失去了聲音,失去了爸爸。
而高中畢業後的今天,她意識到自己可能失去了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人,還有愛人的能力了。哪個更好計算,還真的說不準。
少女蒼白的臉色麻木,眼淚後知後覺的落下來,她都沒發現,卻暈染了日記本上的‘喻落吟’——黑色的墨水模糊成了一片,看著就狼狽不堪。
彆哭了,這是你自己選的路。
白尋音吸了吸鼻子,伸手把本子抹乾淨,然後站起來繼續收拾東西。她如果會顧影自憐自怨自艾的話,那就不用過日子了。
行李收拾到了最後,白尋音想了想,還是把校服和日記本打包一起放在了行李箱裡。
權當做‘壓箱底’,一起帶進她新的流年,仍有屬於喻落吟的痕跡。
*我的心是曠野的鳥,在你的眼睛裡找到了它的天空。
——泰戈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