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竹身後不遠處,紀雲開麵無表情,抱臂而立。
周月明抿起唇,麵色微微蒼白,先前隱存的心虛和不自在瞬間湧上心頭。她咳嗽一聲:“哥,表哥 ,請恕我失禮,這邊有點涼,我想先回去。”
其實今天雖是在正月裡,但是陽光燦爛,並沒有多少涼意。她不過是想尋個借口,早些擺脫這尷尬境地罷了。
周紹元微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還是點頭:“好。”
徐文竹今日在衣衫外罩了一件銀灰色大氅,方才覺得熱,也沒穿,就放在一旁。他心念一動,微微紅了臉:“反正我熱得很,卿卿如果不嫌棄,先披著我這大氅回去可好?”
說話間,他手心裡已經沁出汗。
他也知道,這樣過於親近曖昧。但他心裡又有一個聲音,其實也沒什麼嘛。他可以娶她啊,如果娶了她,更親近的事情都能做。
周月明一愣,視線飛速掠過那件銀灰色大氅,又倏地收回,她開始後悔,自己怎麼找了這麼一個不靠譜的理由?還不如說自己乏了呢。
她連忙說:“不用不用,這兒離我的院子很近……”
“還是披著吧,著了涼就不好了。”徐文竹堅持。
徐文竹話音未落,那件銀灰色大氅就“砰”的一聲掉在地上。
這大氅是毛料所製,剛一掉到地麵上就沾染了塵土。
徐文竹神色尷尬,匆忙彎腰撿起來,拍了幾拍,他不能確保是否真的不染塵埃,也不好再提出讓卿卿披在身上。
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麼就手滑了呢?
周月明沒有看他,她緊緊盯著不遠處的紀雲開,心頭生出一股無名火,又隱隱有些無力。
如果剛才她沒看錯,紀雲開分明是動了手指的。
她衝徐文竹歉然一笑:“徐表哥,不礙事的,我走幾步路就回去了。”又衝兄長笑了笑,她大步離開八角玲瓏亭。
行至紀雲開“身邊”時,她咬一咬牙,低聲道:“紀雲開,你跟我來。”
紀雲開心頭不安之餘,又有些興奮。
不管怎麼說,她還是沒接受那個徐文竹獻的殷勤。
方才他確實動手了,他承認他生出了妒意。
周月明行得快,紀雲開始終跟在她左右。
他回想起她方才的說辭:“卿卿,你是不是冷……”
周月明腳步微頓,她哂笑:“冷又怎麼樣?那件衣裳不是被你丟在地上了麼?”
紀雲開微眯著眼:“卿卿……”
周月明沒再理他,直到回到房間後,她命丫鬟退下,指了指桌邊的椅子:“紀雲開,你先去那邊,咱們好好說幾句話。”
她這般嚴肅認真,紀雲開也不免有些緊張。
他沒有身體,自然是沒法坐的,不過維持坐下來的假象,倒是難不住他。
兩人相對而坐。
周月明深吸了一口氣:“紀雲開,在亭子裡,徐家表哥的衣裳忽然掉在地上,是你動的手腳吧?”
紀雲開並未否認:“嗯。”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周月明仍是有些氣悶:“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說呢?”紀雲開抬眸,直直地看進她的眼睛裡。
周月明低頭喝一口茶,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紀雲開,他不是壞人,也沒有惹你,你捉弄他做什麼?那謝錦城,是因為人不好。可是徐家表哥……”
“他想娶你。”紀雲開打斷了她的話,“卿卿,他想娶你,對不對?”
“我……”
紀雲開執拗地看著她:“你是不是也想答應他?你陪他下棋,陪他說話……”他忽然合上雙目,聲音極低:“卿卿,不要答應好不好?”
周月明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紀雲開,徐表哥人好,對我不差,我並不討厭他。而且,我哥也說他很好。”
所以,她如果要嫁人的話,無疑徐家表哥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今天的事情分明是紀雲開無理取鬨,但不知為什麼,她這時竟沒有了責怪他的心思,隻是覺得有幾分心累。
她雖未言明,但分明是拒絕了他的請求。
紀雲開眸中的光亮一點點淡去,他語氣古怪:“所以你要嫁給他?”
周月明默然不語。
“那我呢?”紀雲開勾唇一笑,然而那笑容卻透著一股子絕望和悲涼。他垂眸,“卿卿,紀雲開生前對你有情,死後好像也沒有改變心意……”
他覺得自己卑劣而自私,竟妄想他們一直是現在這般狀態。他無法想象她歡歡喜喜嫁給旁人。
周月明按了按眉心,心說,果然如此。
上次她已經隱隱猜到了,沒想到他今天竟直接說了出來。
所以,她並沒有太吃驚,而是些許尷尬,些許無措,還有些為難。
紀雲開生前,她因為父親的緣故而討厭他。他死以後,因為失去了記憶,性情也與她記憶中不一樣。他們相處的多了,他又多次幫她,她漸漸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但她想,這應該不是男女之情。人鬼殊途,他們並非同類,她又不是豔鬼話本裡的傻書生,絕不可能對他生出情愫啊。
而且,他也不該這樣。
她的長久沉默,教紀雲開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濃。他生怕從她臉上看到厭棄。
他低低地道:“卿卿……”
一瞬之間,他心頭湧上濃濃的悔意。若是不揭破,她還能把他當朋友吧?可現在……
“紀雲開……”周月明忽的開口,她神情平靜,“……那又怎麼樣呢?”
紀雲開心裡一緊,不自覺有些結巴:“什,什麼怎麼樣?”
周月明輕聲道:“你說你對我有情,可那又怎麼樣呢?”她忽然向他伸出手去。毫無意外,她的手穿過了他的“身體”。
收回手,周月明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我是人,你是鬼。你碰不到我,我也碰不到你。我跟你說話,都要避過旁人,不然彆人會以為我撞邪了。你說,這樣的我們,怎麼會有情?有情又能怎樣?難道就這樣不人不鬼地過著?”
她知道這話殘忍,甚至她心裡還有更殘忍的話,但是望著紀雲開黝黑的眸子,到底是沒有說出口。
她想,能讓他打消這錯誤的念頭就行了,何必再出言傷他?
他自己應該也清楚吧?人鬼殊途,多想無益。早些拋棄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才是正經。
紀雲開眸子冷下來,僅存的一些僥幸也瞬間消失殆儘,他聲音低啞:“卿卿,你彆這樣,彆這樣……”
明明已經沒了身體,可他仍覺得四肢百骸都痛楚異常,眼前的視線似乎也變得模糊了許多。她的身形在他眼中搖搖晃動。他好像聽到有誰在呼喚他……
他好不容易才穩住了心神,衝她勉強笑一笑。
周月明心頭一跳,有一絲她尚未察覺的酸楚躍上心間。她繼續道:“我想,你對我大概也不是真的什麼男女情意。不過是因為隻有我能看見你,能陪你說話。你才會覺得我特殊一些。如果看見你的是彆人,比如說青竹,我大哥,或是我爹,你也會依賴他們的……”
她話未說完,不知怎的,就忽然發不出聲響來。她嘴唇開開合合,一點聲音也沒有。
紀雲開倏然飄近,聲音低沉:“卿卿,不是這樣。”
周月明心中大驚,是不是紀雲開對她做了什麼?她想詢問,卻說不出話。她想抬一抬手,然而卻半分動彈不得。
紀雲開抬手之際,她分明感覺到有什麼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
她聽到他的聲音,平靜而固執:“卿卿,我可以碰到你。”
像是證明自己的話一般,那猶如實體的“手”緩緩下移,將她額角的碎發撩到了耳後,仿佛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動作輕而溫柔。
周月明瞪大了眼睛,腦海裡似乎有什麼爆裂開來,好像被一隻大手握住了心,輕輕柔柔地捏了捏,酸酸脹脹的,一瞬而過卻難以忽視。
紀雲開輕歎一聲:“卿卿,你彆怕我。”
周月明想回答,卻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四麵八方散開,直至消失不見。
良久之後,周月明才回過神來,她能動了,也能出聲了。
恐懼後知後覺湧上心頭,她心頭被濃濃的不安所籠罩,“魂飛魄散”這四個字在她耳邊一次又一次響起。
她聲音發顫:“紀雲開,紀雲開!”
但是,早已經沒有了紀雲開的身形。
她摸了摸臉頰,濕漉漉的。
紀雲開消失了。
從那天以後,周月明再也沒有看見過他。
起初,她對自己說,可能他是“變戲法”太多,耗費心神,所以才會忽然不見。——就像那次在西山那般。他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養養就好了。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發現並非如此。
紀雲開是徹底消失了。
整個安遠侯府都沒有他的蹤跡。
周月明心中惴惴不安。她想可能是因為自己那天的話對他造成的打擊太大,他乾脆不辭而彆?
其實她還有另一個猜測,但她不敢去想。隻要一想起,心裡就堵得慌。她焦灼不安而後怕,不知不覺竟比先時消瘦了許多。
二月初,連道長的師尊“活神仙”終於出關了。
儘管身邊已經沒有了紀雲開的身形,但周月明依然前去拜訪。
“活神仙”名頭很響,他剛出關,拜訪他的人極多,有達官貴人,也有平民百姓。
周月明接連去了數日,到第六天上,才得以見到須發皆白的“活神仙”。
她悄悄打量著他,見他鶴發童顏,確實極有仙風道骨,讓人肅然起敬。
“活神仙”態度和藹:“小姑娘是來求符的還是問道的?”
周月明恭恭敬敬:“小女子有一事不明,想請教道長。”
“活神仙”笑了笑:“但講無妨。”
“我……”來之前周月明心裡已經反複說過無數次,然而此刻卻有些語塞。一時間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定了定心神,她才說道,“是關於鬼神之事,這事要從去年說起……”
她隱去了具體的人物和事件,將紀雲開死後魂魄飄蕩,佛家道家都均看不見,她卻能聽到,而且還能與之對話的事情緩緩將來。待講到紀雲開不同於之前的逐漸透明,而是四散消失時,她胸口發悶,停頓了好幾次,才堪堪講下去。
“他不見了,你不應該開心麼?”“活神仙”忽然問,“沒鬼纏著你了。”
周月明一怔:“我……”
她心說,她一開始是希望他早點消失的。可是他真的不見了,她並沒有多歡喜,反而有點隱隱的失落,更多的是不安。
他若是去投胎轉世,也就罷了。若是死後成魙,或是魂飛魄散,那她……
“活神仙”笑了笑:“不必擔心,他是去他該去的地方了。”
周月明“嗯”了一聲,略略放心一些,心想,他是去轉世了吧。
她心說,這樣也好。做人總比做鬼強些。
“活神仙”眸中浮現一絲笑意,又道:“以前也有個人,和你是一樣的情況。旁人都看不見鬼,隻有他能看見。而且經常與鬼打交道,他身上卻一點鬼氣都沒有。你說,是為什麼?”
“為,為什麼?”周月明也不解。
“因為那是他自己癔症了啊。”“活神仙”哈哈一笑。
周月明卻沒笑出來。她隻扯了扯嘴角,輕聲道:“是麼?”
她想,她大概不是癔症,她確信那些事情是確實發生過的。
“活神仙”長長的白眉微挑,心說,其實還有另外一種情況,那就是她見到的或是不是鬼,而是有執念的生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