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口(1 / 2)

我輕輕地嘗一口 畫盞眠 11659 字 5個月前

其實,在出事的前一年,黎媽媽和安雅推心置腹地談過。

黎媽媽說安雅常年在一線不是辦法,女人的身體不比男人,雖然下麵的人要成長,但他們遲早都要把事情擔起來。

安雅當時斜倚在軟榻上,揉著太陽穴的姿勢頗為無奈。

她說,不是一線的問題,而是有些現場,人家知道你是安雅,就會讓你進去,大家看到南方係,就會相信,尤其所有人兩眼摸黑的時候,你手裡就攥著蠟燭的燭線。

安雅說,她也想過回歸家庭,可她骨子裡有本能,點燈照亮的本能。

黎媽媽以為自己到了更年期記性不好,可現在給黎嘉洲說起,她才發現,安雅輕描淡寫說話時,每根頭發絲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災難伴隨英雄。

那些火光衝天的畫麵裡,安雅說他們最小的18歲,最大的47歲,可安雅走的時候,也才36歲。

“安雅說他們剛從飯桌上下來,可她自己,也是剛從飯桌、女兒的生日飯桌上下來。”

所有人都在歌頌逆行的消防員,可沒有人知道,拍照片的人留在了火海裡。

安雅是美人在骨,當黎媽媽再在殯儀館看到人時,安雅躺在花簇裡,皮肉模糊,黑紅一片。

陶老爺子掛著氧氣瓶坐在兒子兒媳棺木旁,陶二叔陶二嬸忙著應付官-員和來往的朋友,陶思眠在各種協議上簽字,錄音,寫委托協議交代秘書給父母辦死亡銷戶,安雅和陶行川親近的朋友來了,陶思眠就停下手裡的事情去招呼客人。

小姑娘披麻戴孝,一身素白安靜又乖巧。

她說:“酒在這邊,點心在那邊。”

她讓這個叔叔“這邊坐”,那個阿姨“去那裡”。

南方係每個高管都帶著眼淚,陶思眠挨個給她們遞紙巾。

她要安慰爺爺,安慰長輩,安慰安雅和陶行川的摯友,可沒有人記得她才11歲,她再懂事她也是個孩子,沒有人再安慰她。

黎媽媽和黎爸爸到那天,陶思眠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

她抱著一瓶酒穿梭在嘈雜的人聲裡,身形瘦小單薄。

黎媽媽心疼地叫了聲“七七”。

“啪”一聲,昂貴的酒瓶砸碎在地上,陶思眠宛如機器人被按下暫停。

整個悼念廳瞬間消音,所有人齊齊看向這裡。

黎媽媽走過去,蹲在陶思眠麵前:“媽媽她……”

黎媽媽話沒說完,陶思眠愣愣地,眼淚就流出眼眶,緊接著,她褲子上出現一道水痕,從大腿一路朝下淌。

黎媽媽幾個字,陶思眠失禁了。

沒有人說話。

陶思眠整個人像被釘住了一樣,她想掙脫,掙不脫,手一直哆嗦,黎媽媽想去抱住她,陶思眠不肯,陶二嬸跑過來,陶思眠宛如受傷的小獸般哭著叫著對幾個大人又踢又喊,然後躲到了陶行川和安雅的棺木下,不吃不喝。

直到三天後。

大人們正討論誰端照片,誰走最前麵,陶思眠卻好像突然清醒般出來了,說:“我來吧。”

陶老爺子抱了陶思眠好一會兒,陶二嬸把陶思眠帶去洗漱,換了新孝衣,然後陶思眠端著陶行川和安雅的合照,走在隊伍最前麵。

到了火化室,一眾人敬禮,陶老爺子彆過臉不敢看。

陶思眠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死亡證明,兩份,確認,簽字。

然後工作人員把陶行川和安雅從棺木裡抬出,送到火化窗口。

火化過程太反人類,原則上不允許觀看,陶思眠簽完死亡證明跟著工作人員走進觀看室,陶二叔想攔,陶老爺子朝陶二叔擺手。

然後陶思眠站在隔熱窗外,望著腳下爐火滾浪,油噴在安雅和陶行川身上,工作人員用手擋住陶思眠眼睛,陶思眠輕輕把工作人員手拂開,滋一下,火焰躥起兩米高。

陶思眠就這樣慢慢地,靜靜地,看著給她生命她最親最親兩個至親,一點一寸,皮開露骨,燒成灰燼。

再然後,行禮,下葬,立碑。

細細密密的雨落在地上,落在黑壓壓的西裝禮服上,陶思眠注目、獻花。

南方係兩個掌權人突然離開,南方係必定有場廝殺,黎媽媽和黎爸爸跟陶老爺子商量,想領養陶思眠,不領養的話,讓陶思眠去他們那散散心也行,陶老爺子沒說話。

陶思眠在墓碑前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黎媽媽說,她們會對七七視如己出。

陶老爺子沉默。

黎媽媽說,避避風頭也好,七七身份太敏感。

陶思眠轉身,走到黎媽媽和黎爸爸跟前。

黎媽媽和黎爸爸剛想開口。

陶思眠望著他們,眼神清澈。

“爺爺,”她問,“叔叔阿姨怎麼還沒走,他們是?”

陶老爺子淡淡對黎媽媽黎爸爸道:“你們和老大安雅親,以後就不要聯係了,小孩子恢複能力強,可能慢慢就忘了,你們總出現,她就總記得她爸爸媽媽要帶她去你們那,就總記得她爸爸媽媽……”

他知道黎家夫婦和老大安雅親,可越親,越碰不得。

黎媽媽和黎爸爸朝陶老爺子和小姑娘深鞠一躬,道了保重。

陶老爺子腦海裡回想著心理醫生說起陶思眠時凝重的表情,沒看到隨著黎媽媽和黎爸爸車駛離,陶思眠眼裡最後一點光,跟著熄滅了。

再之後,陶思眠陰晴不定,喜怒無常,過了兩三年燒錢燒命的渾噩日子,陶老爺子一場大病,將她徹底拉了回來。

黎媽媽告訴黎嘉洲,安雅和陶行川走了十年了,七七就是她和黎爸爸最窩心的那點念想。

就算七七不記得過去,就算所有人以為他們是背信棄義對南方係虎視眈眈,她也要淌南方係這灘渾水。

有安雅陶行川的,才叫南方係。

沒有安雅陶行川的,隻能叫南方傳媒集團。

————

陶思眠已經在無數次噩夢裡煉就鋼盔鐵甲。

她整理好情緒,敲門:“爺爺,二嬸,怎麼了?”

陶二嬸捋了一下頭發,笑得溫婉:“沒事,午飯做好了嗎?”

陶思眠跟著笑:“好了,還有佛跳牆。”

陶二嬸想去攙老爺子:“爸,吃午飯吧。”

陶老爺子看也沒看陶二嬸,越過陶二嬸在陶思眠攙扶下下了樓。

一頓午飯吃得還算平靜。

中途陶二嬸給陶老爺子夾菜,陶老爺子直接夾給陶然。

陶二嬸給陶思眠夾菜,陶思眠倒是吃了。

吃完午飯,陶老爺子渾身氣場終於緩了一些,問陶思眠:“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陶二嬸:“我待會兒要去公司,我送七七吧。”

陶思眠推脫:“不用,我剛好自己走走,好久沒走路了。”

大家又在客廳看了一會兒電視。

陶老爺子準備午休,他摸摸孫女腦袋,愛憐道:“有什麼事就告訴爺爺,爺爺在。”

陶思眠給老爺子剝了一半柚子:“我隻想您健康長壽快樂。”

陶老爺子笑。

一小時後,陶思眠獨自出陶家彆墅大門。

大片烏雲壓在天邊,陶思眠關門瞬間,臉上笑容消失不見,她轉身抬眼,看到了馬路對麵的車和黎嘉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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