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口(2 / 2)

我輕輕地嘗一口 畫盞眠 11659 字 7個月前

二十出頭的男人長身玉立,五官的棱角好看得無可比擬。

陶思眠忽然就有些喘不過氣。

她朝前走,車不遠不近跟在她身後。

她一直走,走到了自己都不認識的地方,車還跟在她身後。

下雨了,陶思眠想甩開什麼般跑起來。

雨越下越大,她越跑越快,直到最後“噗通”一下,跌落在雨地。

黎嘉洲停車,開門,撐傘來到她身邊。

陶思眠坐在地上不想動,黎嘉洲把傘扔了直接把她端起來。

黎嘉洲把她端到後座放好,騰身到後備箱拿了毛巾,先給她擦頭發,然後是臉,然後是脖子,然後是手。

他動作輕緩又溫柔,毛巾顆粒劃過皮膚的觸感很清晰。

狹小的空間逼仄又安靜。

“我媽媽給我打了個電話,”黎嘉洲說,“七七,叔叔阿姨是很好的人,他們帶給過很多人希望,包括我父母,我知道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感同身受,我不可能安慰你什麼,但你要相信,有的人確實生如火炬。”

“我去一休那次,”陶思眠聲音有些沙啞,重複了一遍,“我去一休那次,蔣時延給我看了最完整的視頻。”

陶思眠纖長的眼睫上掛著雨,黎嘉洲抬手拂開,陶思眠眨了眨眼。

“晚上8:40,陶然爸爸媽媽比安雅和陶行川先到現場,那時沒有第二次爆炸,他們可以進去,但沒有進去。”

“晚上9:03,安雅和陶行川到現場,總工程師告訴他們有第二次爆炸危險,安雅和陶行川進去了。”

“晚上9:50,第二次爆炸,第一個中隊幸存兩人,第二個中隊幸存四人,第三個中隊沒有人出來,安雅在第二次爆炸中受輕傷,她直覺事情不是簡單的化工爆炸著火,然後發現化工廠旁邊是小型發電站,空氣裡檢測到了某個數值的倫琴參數。”

“濱江新區建了十年,可能是未來最大的能源產業基地,附近有近三萬居民,總工程師要求群眾撤離,管製會切斷了所有線路信號想把這起事故摁在繈褓裡。”

“外圍有居民在看,有人受傷,有人進去,零星的人出來,火嘯聲,小孩的哭聲,還有婦女在討論。”

安雅鏡頭無比冷靜地記錄著這場事故,從高到低,從外到裡。

“然後是裡麵的工程師和消防員,修隧道接水泵抽水箱,填硼填沙,火光漫天,很多人其實是走了回頭路的,隻是更多的人沒走兩步,倒在了路上。”

“淩晨3:20,微博上傷亡數字沒有變化,南方係沒有更博,這場事故好像已經完結,就剩追責,但是現場,一整個大隊才剛剛進去。”

腳步聲,說話聲,爆炸聲。

匆匆忙忙,密密麻麻。

總工程師告訴安雅,可能會有第三次大爆炸,他詢問安雅和陶行川要不要先撤,之前外圍還有幾十家媒體,到現在,最裡麵,隻剩安雅和手下的南方係。

每一秒都在記錄,可能每一秒都是將來會被反複循溯的真相。

安雅讓南方係其他人先撤,自己和陶行川留下來。

陶二叔和陶二嬸在外圍等陶行川和安雅。

“他們約定,3:45,安雅和陶行川一定會出來。”

“淩晨3:30,工程師和管製會開始後撤至安全區,陶然爸爸媽媽還在。”

“淩晨3:40,醫護人員和□□警察開始後撤至安全區,陶然爸爸媽媽還在。”

“淩晨3:45,陶行川和安雅沒出來,陶然爸爸媽媽驅車到安全區。”

安雅和陶行川對蔣時延有恩,蔣時延看到陶行渝和梁素兩個人過來沒有安雅夫婦,整個人快瘋了,他不管不顧返回化工廠門口,安雅和陶行川剛好從裡麵出來,他就看著火浪猛一下吞沒兩人身體,將人抬高,安雅生命的最後一秒,是抵命把相機扔出來。

“嘭”一聲,第三次爆炸。

“咕咚咕咚”,相機滾在蔣時延腳底。

陶思眠說:“陶然爸爸媽媽到時間走了,沒問題,蔣時延追回去,也沒問題。”

黎嘉洲把陶思眠朝懷裡攬了攬。

陶思眠聲音無比冷靜:“南方係當時如日中天,很多人都有想法很正常。”

“陶然爸爸媽媽想把南方係股權逐漸握進手裡,安雅的,陶行川的,我的,隻要我不涉足傳媒,他們就是我最親的人,他們保我這輩子衣食無憂甚至揮霍無度,所以在安雅和陶行川還沒下葬的時候,他們把一部分股權委托處理協議混在死亡說明和銷戶委托裡,讓我簽了字。”

“蔣時延是安雅和陶行川親手帶出來的嫡係,他不想讓南方係落到陶然父母手裡,可他敵不過陶然父母和我血緣關係,尤其我那時未成年,所以他在葬禮之後才來,之後一整年,他做的事情是帶著一休傳媒,叛逃南方係。”

“我爺爺的立場更複雜,一方麵他偏愛陶行川拚命護著我不讓我受欺負,一方麵他完全不懂傳媒也不懂商業,另一方麵陶行川走了,陶行渝就是他唯一的兒子,是要給他送終端牌位的那個人。”

“所以最後的結果是陶然父母偏愛我,因為愧疚和股權,隻要我不進南方係,一切都好說。”

“爺爺不想我進南方係,怕我走上父母老路,想我進南方係,又怕我被陶然父母吃得骨頭都不剩。”

“我明年22歲,大學畢業,陶然父母由著《星空筆記》怕我萌生進南方係的想法,想在那之前把我手裡最後一點股權挪出去。蔣時延則是拚命暗示我進南方係,重新扛起南方係,不是因為安雅之死暗喻紙媒衰落,而是一方麵,陶然父母是商人,扛不起安雅陶行川曾經教他的信仰,另一方麵,一休想壟斷市場,如果還是陶然父母握著南方係,那他吞也吞不得,因為安雅的恩情,合也合不得,不想陶然父母占便宜,如果我握著南方係,他可以以合的名義組織並購,和南方係一起吞了當初和一休一起叛逃南方係後來獨立出去的小傳媒公司帶,重新分版圖。”

巨擘遺孤,權利漩渦,風口浪尖。

黎嘉洲,心疼了。

黎嘉洲輕輕地:“不要說了。”

偏偏陶思眠紅著眼睛繼續。

“他們都以為我懵懵懂懂,其實我什麼都知道,我隻是什麼都不說,”陶思眠說,“因為我不在乎,股權也好,南方係也好,我真的都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我說著安雅對我不好不管我,其實安雅對我很好。”

“她半夜回家進我房間之前怕吵著我她會把拖鞋先脫掉,她會給我掖被子,會親我,她以為我睡著,其實我醒了。”

“她會在周末給我做小蛋糕,她不會做飯,一做就炸廚房,但烘焙手藝很好,小蛋糕又甜又奶,咬一口嘴裡一直有熱熱的香。”

“我一直很想忘記,可偏偏我記得,記得她抱我親我的溫度,記得她的笑,記得她給我讀書,讀的是‘君子與其練達,不若樸魯,與其曲謹,不若疏狂’,我記得當時有陽光,陽光落在她手上。”

“黎嘉洲你知道嗎,”陶思眠眼淚在眼睛裡打轉,眼神卻好像沒焦距般,“他們對我這麼好,我卻給他們說走了就不要再回來。”

“黎嘉洲你知道嗎,”陶思眠眼淚滑下來,“安雅走之前最後一句話是七七,來,媽媽抱一下。”

11歲陶思眠鬨著小公主脾氣扭頭就上樓。

20歲的陶思眠忘不了安雅那個愧疚又舍不得的眼神。

“明明該道歉的人是我,可她們沒給我機會,來不及擁抱,來不及說不怪,甚至來不及多看一眼,我以為會有下次的,我以為會有下次……”

陶思眠泣不成聲:“你懂那種感覺嗎,忽然之間,世界塌了,我想起他們的每一天,我活著的每一天,都像一把刀,一刀一刀告訴我,把我帶來這世界、最親的兩個人走了,帶著我給的遺憾走的,我開始無限循環做噩夢,一整晚一整晚睡不著。”

“陶然爸爸媽媽有陶然,爺爺也是陶然爺爺,有時候看著他們吵吵鬨鬨說話急眼,我會羨慕,羨慕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多餘,可能無父無母的小孩都會有這樣的想法吧,”陶思眠自嘲地笑,“所以我不想招惹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發生牽連,不想再愛一個人。”

陶思眠:“每次我動搖的時候,總會有事情提醒我,我太壞了,我不配,我複雜病態又多餘——”

黎嘉洲心疼得快死掉。

他抱著她,嗓音低得近乎安撫:“叔叔阿姨原諒你了,他們最愛的就是你,他們隻想你好好的,他們舍不得你這樣。”

黎嘉洲一遍遍說,喉結起伏。

陶思眠哽咽:“我還承受不住失去……”

黎嘉洲順著她的背輕輕撫,輕輕撫,直到陶思眠情緒平息下來。

黎嘉洲一邊給她擦臉上的殘淚一邊輕聲說:“我身體好,堅持鍛煉,肯定活得比你久,我沒什麼信仰隻碰學術和資本不接觸危險現場,我不要你送走我,將來一定是我送走你,給你火化,給你下葬,在墓碑上給你刻最溫柔的話,用你最喜歡的字體,放春天最好看的花。”

黎嘉洲說:“我知道你渾身帶刺但我不怕痛,你要拔刺我就一點一點給你塗傷口,你不拔刺我就這樣抱你,你忽冷忽熱陰晴不定紮得我渾身是血都沒關係,隻要你不推開我,你傷的,就沒關係。”

陶思眠朝他懷裡蹭了蹭,囁嚅著:“你要說你對我好,黎嘉洲我是孤兒,你得對我好,不然我被欺負了連……”

黎嘉洲吻住了她。

就這麼輕輕吻了一下,極其珍重又柔情。

“陶思眠我沒辦法再愛第二個女孩子了。”黎嘉洲額頭抵著她的,聲音顫得幾乎是掏了心肝,他說。

“我父母有彼此,我把命給你。”

作者有話要說:有很多很多想說的話,完結一起說吧,有幸重逢,不甚感謝。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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